这封书信字迹遒劲,看得出笔力非凡,但行文却用词粗浅,不成格式。
写信之人直言自己派手下山匪掳走了涵州刺史周望安,让官府在三日内凑齐赎银万两,由师爷周祥亲自送上寻雁山,到时他们自会放人。
穆归衡不愿轻信这些说辞,质疑道:“堂堂一州刺史,怎会轻易叫山匪绑了去?怕不是官匪勾结,借此敛财吧?”
周祥大呼冤枉:“太子殿下明鉴,周刺史可是涵州城内人人称道的好官呐!您若不信,大可入城随意走访,向百姓们问个清楚。”
“好官?”穆归衡把书信扔回他膝前的地上,“若是好官,怎敢欺君罔上,谎报灾情?如今本宫刚到涵州,他就被所谓山匪给掳走了。本宫怎么觉得,这是他逃罪塞责的金蝉脱壳之计呢?”
周祥闻言,泪水再次夺眶而出,双唇微微颤抖着说道:“殿下明鉴……是,周刺史的确谎报了灾情,但此事并非他一人所为!包括微臣在内,涵州从五品以上所有官员都参与其中!殿下若要治罪,微臣和诸位同僚都不会推脱,但求殿下先将赈灾粮款发放给涵州各地的百姓,再处置我们也不迟啊!”
穆归衡听罢蓦然一怔,江御暮适时插话道:“既然灾情是假,涵州的百姓为何还需要救济?”
周祥用袖子拭去泪水,无奈道:“旱灾是假,匪灾是真。这三年来,涵州百姓深受山匪之害。起初他们只是偶尔下山抢掠,对官兵还有些忌惮。可是后来官府剿匪连连失败,他们就愈发嚣张了。”
江御暮继续帮他推进这个话题:“如何嚣张?”
周祥道:“时至今日,这帮山匪已经很少下山抢掠了,转而要求城郊各村的农户定期给他们上贡粮食,而且往往狮子大开口,几乎不给人家留下多少余粮。农户若拒不上贡,他们就趁夜下山,闯进村内大开杀戒。唉……正因如此,许多村民都弃家而逃,涵州城附近的村子也渐渐荒废了。”
江御暮叹息一声,对穆归衡低声道:“怪不得咱们今晚去的那个村子空无一人。”
周祥颓然垂首:“山匪不曾出现时,城外农户的余粮尚能稳定销往城内。可是现在呢?他们自己都无粮可食了,城内的百姓自然也无处买粮。官府虽能开仓放粮,却也维持不了多久。殿下容禀,周刺史之所以谎报灾情,骗来赈灾粮款,就是为了让涵州城的百姓活下去啊……”
穆归衡的双拳渐渐紧握,看得出他此刻已然怒极,但他的声音却比方才温和了许多。
“起来说话吧。”他看着周祥说道,继而又转向石涅,“给周师爷搬一把椅子来。”
周祥跪得太久,双腿有些发麻,扶着膝盖慢慢站起来,捡起书信诚惶诚恐道:“多谢殿下赐座。”
待他坐稳,穆归衡才接着问道:“既然如此,为何逃去京城的流民绝口不提山匪,反而都说涵州遇了旱灾呢?”
周祥欲言又止,不知在担心什么。
穆归衡正色道:“你不必有什么顾虑,直言便是。”
周祥这才开口:“殿下有没有想过,既然这三年来,周刺史曾六次上书朝廷,言明涵州山匪之害,陛下却是为何从无回应呢?”
穆归衡也觉得奇怪,如果说皇帝对旱涝之灾不管不顾,是因为舍不得花费大笔银钱赈灾,倒是说得通。或许在他看来,天灾不可能年年都有,既然今年遇上了,就算他们倒霉,死一批人也就没事了,不会给皇帝造成其他麻烦。
但匪灾不一样。
若不早早斩其根基,而是放任他们的势力不断扩张,便终有一日会给朝廷带来难以遏制的疾患。
退一万步说,就算皇帝认为小小山匪成不了什么大气候,最多能做到盘踞一方,无力给他的统治造成根本性的威胁,他也不可能只作壁上观吧?否则不是相当于把整座涵州城都拱手让人了吗?
想到这里,穆归衡不禁疑道:“你们确定那些奏折都送到陛下手中了吗?”
周祥一拍大腿:“微臣就是在怀疑这一点!”
他左右看了看,满目防备地压低声音,稍稍向前倾身道:“殿下您也知道,地方官员的奏折并不能直接呈到陛下面前,送去京城以后,要先经过阁台的筛查,确认官印无误,才能统一交给陛下。也就是说,阁台的官员能看到每一份奏折的内容。”
穆归衡会意:“你是在怀疑——阁台有人从中作梗,私自拦下了周望安上报匪灾的奏折?”
周祥点点头,唉声叹气道:“倘若真是这样,想必此人身后一定颇有势力,说不定早就与这些山匪有所勾结。正是出于这一层考虑,周刺史才会遣人私下告知那些有意外逃的百姓——倘若去了京城,千万不要乱说话,否则一旦得罪了暗处的虫豸,只怕要遭到他们的报复。”
江御暮继续给他递话:“若真有人从中作梗,他为何不拦下这次报灾的奏折呢?”
“微臣觉得原因有二。”周祥掰着手指头答道。
“一方面,这份奏折并无一言半句提到山匪之事,即便呈交陛下,也不会暴露他们的踪迹,所以没有必要阻拦。”
“另一方面,如果陛下信以为真,派遣钦差前来赈灾,这些山匪便可趁机杀人抢粮,从中渔利。”
语毕,周祥已是满面愁容,规劝道:“殿下,此地距寻雁山已不足百里,又是一片平野,无遮无蔽,您今夜在此扎营实在太过危险,还是尽快随微臣入城去吧。有城墙拦着,他们不敢太过放肆。”
穆归衡知道,他迟早要带兵与山匪一战,但不能在今夜。
眼下最重要的事,是将赈灾银粮安全送入涵州城内,绝不能出岔子。
于是他唤来石涅,严肃道:“传令拔营,所有人戒备外敌,加快脚程,夜入涵州!”
出发前,穆归衡特地将自己的长弓和箭筒交给江御暮。
“比武招亲那日的弓?”江御暮掂了掂分量,又试了试手感,都很熟悉,“你给我这个做什么?”
穆归衡眸中忧色不散:“你不是把自己的剑送给袁清了么?万一路遇山匪,总不能连个趁手的兵器都没有。”
“那你呢?”江御暮问,“把自己的弓给我了,你用什么?”
石涅等候在旁,此时很有眼色地递上一把长剑。
穆归衡接过剑在她眼前晃了晃:“你忘了?我还有它可用呢。”
江御暮记得这把剑。
“营救”江连镜那天夜里,她因为舍不得看好兵器被糟践,曾阻止穆归衡用这把剑劈开门锁。
“说起来,我还没看过你使剑呢。”她轻声道。
穆归衡扯出一个苦笑:“希望今夜一路平安,我这把剑不必出鞘。”
听闻涵州附近有山匪出没的消息,禁军们都打起了精神。可是与此同时,心里也难免有些没底。
他们只有一百个人,算上太子和太子妃带来的护卫,也就多了几个零头而已。万一寻雁山的几百个匪徒倾巢而出,他们怕是难以抗衡啊。
紧张的气氛久久不散,所有人都瞪大眼睛,竖起耳朵,不敢放过任何一丝风吹草动。
约莫过了半个多时辰,穆归衡忽然抬手示意退伍停止行进。
禁军们屏气凝神,静静向四周张望,同时侧耳细听,隐约能听到远处有时断时续的马蹄声。
众人如临大敌,立时面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执刀而立,护住银车和粮车。
良久,远方没再传来任何可疑的声响。
众人丝毫不敢松懈,僵持之际,几乎连眼睛都忘了眨。
周祥见状,对穆归衡提议道:“殿下,要不让微臣带一支小队,骑马过去探一探?”
“不必。”穆归衡思索片刻,拒绝道,“诱敌之计而已,切莫上钩。他们的人数一定不多,因而不敢与我们正面交手,只能用这种手段吓唬人。”
语毕,他命令众人不必慌乱,放心前行。
剩余半程路途中,果然没再出现任何异状。一行人顺利进了涵州城,将银车和粮车停入官衙府库,清点完毕后终于可以休息了。
百名禁军被安排去城防兵的大营中暂住。原是能容纳五百人的兵营,如今就算加上这些禁军,也只剩三百余名兵士了。
按理说,太子和太子妃等人应当住在官署的厢房中,但穆归衡坚持要住客栈,周祥也不好干涉。
穆归衡拒绝了周祥陪同引路的提议,自己带人去找合适的客栈。
此刻已是半夜,街上少有亮光。找寻少倾,一行人在两盏灯笼下停住了脚步。
既然亮着灯笼,就说明此店尚未打烊,此时仍可入住。
定睛再看,那两盏灯笼中间挂着一张招牌,上书“一家客栈”四个大字。
“怎么叫了这么个名字?”石涅笑道,“这掌柜的若是开家酒楼,难道也叫‘一家酒楼’?开家书铺,也叫‘一家书铺’?”
江御暮打趣道:“小石护卫可真好学,还会举一反三呢。”
说着,她上前推开店门,向柜台的方向看去。
“哟,这么晚了还有客人啊?”客栈掌柜放下账本,并未上前迎客,语气冷冰冰的。
除了江御暮,其他几个人全都在看清他的脸后为之一惊。
其中以时异最为惊讶。不,应该说是惊惧。
“怎、怎么会是……他……”惊惶之下,时异喃喃道出了心声。
“一家客栈”的掌柜竟然是宁问归!?
他不是死了吗?江御暮亲手杀的,时异亲眼看——
不,不对。时异并没有亲眼看见她杀了他,只看见了宁问归的“尸体”而已。
“宁公子,好久不见。”江御暮挽上穆归衡的胳膊,主动与他打招呼。
时异站在她身后,目光紧紧盯住宁问归,不料竟与对方的目光撞上了。
“好久不见。”他说。
这句话也许是对江御暮说的。
可是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为什么一直盯着时异的眼睛呢?
他在享受他的惊恐吗?
时异急忙收回目光。
看来,这次涵州之行比他预想的更加凶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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