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归衡之所以坚持要住在客栈里,是觉得这样更方便深入民间打探消息。若是住在官署里,只怕遇见的所有人都早已和周祥统一口径。
归根结底,他对周祥并没有百分百的信任。
但穆归衡没有想到,这家客栈的掌柜居然会是宁问归。
眼睁睁看着他和江御暮互相道完“好久不见”,穆归衡隐隐察觉他的话中似乎带着敌意。
果不其然,宁问归的下一句话便是:“太子殿下大驾光临,在下本应倒屣相迎,奈何小店没有空房,恕不接待。”
江御暮好像有些不满,上前两步在一张方桌上抹了一把,语带讥讽笑道:“你们家客栈这样疏于打扫,确实不够格请太子殿下留宿。”
宁问归不甘示弱:“本店是涵州城内最大的客栈,既然无缘赚到太子殿下这份钱,诸位还是另寻住处吧。哦,在下差点忘了说,本店是涵州城内唯一一家夜晚不会打烊的客栈。诸位若是不信,就自己去验证一番吧。”
眼见别无他法,一行四人只得回到官署住下。
他们离开以后,真正的客栈掌柜才现身,对宁问归道完谢又开始道歉。
“这么晚还把你叫起来平事,怪打扰的,快回去睡吧。”
宁问归不甚在意地笑了笑:“谭夫人言重了,为二位殿下分忧本就是我应尽之责。再说了,除我以外,还有谁能这么顺利地把太子膈应走呢?”
若不把他膈应走,穆归衡又怎么能回到官署,看到他们安排好的夜场戏呢?
“那是谁的屋子,为何这么晚了还亮着灯?”穆归衡一进官署便察觉异常,向引路的仆役问道。
“回殿下,那是刺史大人处理公务的屋子,此刻是周师爷在屋里,说是有事要忙。”
穆归衡听罢,扭头对江御暮商量道:“你先去休息吧,我去看看。”
江御暮捏住他的手,坚持道:“我不困,还是跟你一起去吧。”
穆归衡没有拒绝,又对两名护卫吩咐道:“你们去睡吧。”
石涅牵着旺财,一人一犬都已困极,谢完恩便急着回房休息,只是出于同僚情谊,少不得要等时异一起走。
然而时异从方才见到宁问归的那一刻起,困意便已尽数消散,急于把这个消息传给安王殿下,于是对太子道:“殿下,咱们初来涵州,人地两生。不妨让卑职去城内巡查一夜,也好熟悉熟悉地形,顺便找一找其他适宜下榻的客栈。”
石涅诧异地看他一眼,腹诽道:真是奇了,这人怎么总上赶着给自己找活干呢?普天之下,竟还有这样以忙碌为乐,以清闲为忧的人?我如今可真是开了眼界了。
于是二人分头而行,无可赘言。
江御暮和穆归衡则一同走向不远处灯火通明的房间,轻轻敲响了房门。
“谁呀?”门内周祥的声音有些疲乏,“不是跟你们说了,不要来打扰本官吗?”
江穆二人对视一眼,穆归衡率先开口回应道:“这么晚了,不知周师爷在忙些什么?”
周祥一听是太子的声音,赶忙打开房门,同时连连赔礼致歉:“微臣不知是殿下敲门,多有冒犯,请殿下恕罪。”
“无妨。”穆归衡与江御暮一同走入屋内,立时闻到一股酒气。
再看面前的桌子上,果然摆着一个酒坛,一只酒碗,碗里还剩一层酒底,一闻便知此酒甚烈。
“周师爷这是在……借酒消愁?”江御暮问。
“不。”周祥自嘲一笑,“不是消愁,是壮胆。”
“壮胆?”江御暮引导他继续往下说,“难道这官署还不够安全么?”
周祥摇摇头,长叹道:“周刺史已被掳走两日,按照山匪信中所述,明日就是微臣上山赎人的日子了。微臣知道,此去未必能活着回来。但刺史大人对微臣有知遇之恩,微臣不能不为他冒这一次险。所以想先喝些酒,给自己壮壮胆子。”
穆归衡去桌旁坐下,询问道:“山匪索要的万两赎银,你们可凑齐了么?”
周祥挪动两步,朝地上的木箱子踢了一脚,颓然道:“诸位同僚都已尽力,却只凑了半箱,不过三千余两,还差得远呢。”
穆归衡试探道:“官衙府库现下便停着两辆银车,你为何不向本宫求助,从中取一部分银子赎人?”
周祥仍是摇头:“那些都是赈灾的银钱,怎可挪作他用?”
穆归衡闻言面露赞许之意,江御暮却蹙眉道:“你若就带着这半箱银子进山,岂非与找死无异?”
周祥又开始落泪:“若想救回周刺史,微臣只有这一条路可走。哪怕它是九成九的死路,微臣也不能回头啊。”
穆归衡虽也起了恻隐之心,却无法说出违心的安慰之语,忍不住直言道:“即便你凑齐了万两纹银,尽数送往山中,也不可能赎回周刺史。以山匪之穷凶极恶,怎么会信守诺言呢?到时候,只怕你和周刺史都会成为他们的刀下亡魂。”
周祥沉默片刻,饮尽半碗残酒,抹抹眼睛道:“那……殿下您的意思是?”
“出兵剿匪。”穆归衡斩钉截铁道,“或许此举一样救不回周刺史,但只要能成功攻破匪寨,至少可以保住涵州百姓的安定。”
周祥的回答却让他失望了:“殿下有所不知,我们虽已数次出兵剿匪,但是时至今日,仍然连匪寨的具体位置都没有摸清。每次出兵,都在半途的密林之中大败而归。若说要攻破匪寨,何其难也!”
江御暮配合着发问:“既然你不知匪寨位于何处,又如何能将赎银送进他们手里?”
周祥答道:“山匪在信中说了,让微臣于明日午时整,独自带着银子赶到寻雁山下的一家酒馆内,他们会派人来与微臣交易,取走银子后,再放周刺史下山。”
“酒馆?”穆归衡疑道,“这种地方,不是往往人多眼杂么?他们怎么会将交易地点选在这里?”
周祥道:“三年前,那家酒馆确实生意不错。但是自从寻雁山闹起了山匪,那间馆子很快便荒废了,没什么人愿意靠近那里。”
“原是如此。”穆归衡陷入更深的思索。
江御暮与周祥交换一个眼神,正色道:“这些银子虽远远不足万两之数,但明日来与你交易的山匪一定会把它们带回寨子里,对吗?”
周祥佯装思考片刻,点头道:“是。送到嘴边的肥肉,就算块头不大,他们也不可能吐出来的。”
江御暮微微一笑:“好,明日我便与你同去。”
穆归衡闻言一惊,正要开口阻拦,却晚了周祥一步。
“万万不可啊!”周祥双目圆瞪,“山匪说了,微臣必得独自前去交易,若敢带其他人一同前往,周刺史就必死无疑了!”
江御暮接着补充道:“我当然不会在明面上出现了,放心,不会打草惊蛇的。”
穆归衡已经猜到了她想做什么:“你打算暗中跟踪前来取银子的山匪,从而找到他们山寨的具体位置?”
江御暮对他点点头:“正是。”
“不行!”穆归衡用力握住她的手,态度强硬道,“此举太过冒险,我怎能让你——”
“为何不能?”江御暮打断他道,“倘若错过明日这个机会,我们又该如何摸清寻雁山内匪寨何在?”
穆归衡也知道明日是探查敌情的最佳契机,但他实在不愿让江御暮去冒九死一生之险。
他知道她性子倔强,强行阻拦肯定不妥,只能软语相劝:“先别急着定下计划,咱们可以慢慢商议,多找些人来配合——”
江御暮再次出言打断:“人越多,暴露的风险就越大,配合起来也越麻烦。倒不如让我孤身前往,还少些负累。”
穆归衡仍不退让:“即便如此,又为何非得是你?”
江御暮对上他急切的眼神,淡然道:“一百个禁军,加上咱们的几个护卫,你若能从中挑出一个武艺强于我的,我便退居其后。”
穆归衡张了张口,终究还是语塞了。
江御暮继续劝道:“让我去,就算被他们发现了,我也很有可能顺利脱身,平安归来。但若让旁人去,万一被发现了,便有送命的风险。”
穆归衡心知她去意已决,自己再如何阻拦也是徒劳,只得退一步道:“好,你可以去,前提是必须让我随你同去。”
“不行!”这次轮到江御暮强硬拒绝,“从明日开始,官府便要将赈灾银粮发放给涵州百姓了,你必得在此坐镇,监督他们各司其职。你若缺席,还有谁能挑起这个大梁?”
穆归衡无法反驳,事实的确如此。探查山匪的底细很要紧,但赈济百姓更加要紧,他必得分清孰轻孰重。
“可是……你孤身涉险,让我如何放心得下?”他仍旧迈不过那道坎,语气近乎祈求,“至少……至少带上石涅一起,好不好?”
江御暮轻叹一声,状似勉为其难道:“这样吧,让时异跟我一起去。比起石涅,他与我相处的时间更长,也更有默契。这样行吗?”
穆归衡面色凝重,双眉紧皱,与她对视良久,却迟迟说不出一个“行”字。
江御暮双手覆上他的手背,柔声道:“你是不是怕我会死呀?”
“别说那个字!”穆归衡向前凑了凑,低声道,“不吉利。”
江御暮对他露出一个自信的微笑:“放心吧,我一定不会‘不吉利’的。万一事败被擒,我便告诉他们我是太子妃,让他们给你写信,要多少赎金都行。看在银子的份上,他们肯定不会马上取我性命。”
说着,她渐渐与穆归衡十指相扣。
“到时候,你还有机会来救我呀。”
穆归衡望着她的双眸,沉默许久,终于出了声。
“保命为上,适时抽身。”
江御暮知道,他这便是同意的意思。
“好,一言为定。”她说。
“我还没说完。”穆归衡又补充道,“只查明匪寨的位置即可,切莫深入匪寨查探地形,更不要在山中久留。”
江御暮点点头:“知道了,还有吗?”
穆归衡想了想,又说:“咱们约定一个时间吧,倘若你过时未归,我便知道你出事了,也好早做应对。”
江御暮思考片刻道:“三日为限,如何?”
“太久了。”穆归衡不满道,“一日为限,快去快回。你答应过我不在山中久留的,哪里用得了三日?”
“好吧,一日就一日。”江御暮答应下来,“从明日午时算起,十二个时辰之内,我一定回来见你。”
她越是自信满满,穆归衡越是不能放心。
今夜太短,二人共枕而眠时,他久久不愿与她分开。
“如果你食言了怎么办?”穆归衡问。
江御暮伸手抚上他的面颊:“你说怎么办?”
穆归衡双眼被蒙,看不见她的表情,只能用力将她揽入怀中。
“不要食言。”
求求你……一定要平安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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