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穆归衡离开官署时,江御暮还没有起床。
他心事重重,一夜未曾合眼,她倒是睡得安稳,仿佛今日即将身涉险境的人不是自己似的。
临出门前,穆归衡用红绳穿起一枚白玉平安扣,系在江御暮的腕间。
他知道,这块石头只是担了平安的虚名,并不能真的保她平安。但它多少是个念想,也许江御暮看到它时,能想起他们的约定。
穆归衡走出房门后,江御暮立刻睁开了双眼。
目光定在腕间的平安扣上,看了许久才坐起身来。
她从未戴过腕饰,丝绳和玉石与皮肤相触的感觉很陌生。江御暮转了转手腕,还好,并没有手镯那么碍事。
那就……留着它吧?
独自用完早膳,江御暮唤来时异,作势关心一句:“昨夜辛苦你了,按理说,今日应当让你休息一天,好好补个觉的。”
时异一本正经道:“卑职不累,愿为太子妃效犬马之劳。”
“这可是你说的。”江御暮的微笑耐人寻味,“那就陪我走一趟吧。”
“是。”时异先答应下来,才敢询问详情,“太子妃这是要去哪?”
江御暮已经迈出脚步,头也不回道:“去寻雁山,帮周师爷赎人。”
在时异愣神的片刻工夫里,江御暮已经走出了老远,他连忙加快脚步跟上去,追问道:“那座山不是闹了匪灾么?想必危险得紧,要不要多带些人一同去?”
“不必。”江御暮不假思索道。
时异心里打着鼓,却不敢违逆她的命令,只得跟着她坐上马车,一路前行。
车外的声音渐渐嘈杂起来,根据百姓们交谈的内容,不难猜出这附近就是发放赈灾粮的地点。
时异伸手去掀窗帘,想看看车外的景象,谁知刚掀起一角,就被江御暮制止了。
“别动!”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股无形的力量,使时异无法抗衡。
他连忙放下窗帘,匆匆收回手,仿佛摸到了一块烧红的热炭,扔开以后再也不敢靠近。
二人一路无话,马车平稳前行,刚出城门就停下了。
时异不由生疑:不是说要去寻雁山么?为何这么早就停车了?剩下几十里路总不可能走着去吧?
他虽有疑问,却不敢说出口,只能静等江御暮发话。
但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闭目养神。
时异如坐针毡,不知等了多久,终于听到赶车的人说了声:“周大人,我帮您抬吧。”
江御暮这才睁开眼,冲他扬了扬下巴,发令道:“下去帮忙。”
时异下车一看,车夫正在帮周祥抬一个木箱子,连忙上前搭了把手,将那箱子抬上车稳稳放好,继而与周祥一前一后上了车。
车内三人各坐一边,行至城郊,车外便彻底安静了下来,几无人声。
江御暮说话也再无避忌,就好像时异这个人并不存在似的。
她打开箱子看了一眼,对周祥问道:“你还真带了银子来啊?”
周祥瞥时异一眼,对她坦言道:“是。主要是想着,万一出城前遇上太子的人,得防着他们开箱验看。”
江御暮点点头,平静地合上箱盖。
时异在一旁却已心如擂鼓,周祥这番话背后的信息太多太深了,他虽一时无法厘清,却已明白一个事实——江御暮和太子并不是一条心。
而她之所以愿意在时异面前暴露这一点,只有两种可能性。
第一,时异已经彻底取得了江御暮的信任。
第二,江御暮已经做好了杀死时异灭口的准备。
时异当然希望第一种可能性就是正确答案。
但他无法抑制去想一个问题——万一第二种可能才是现实,他又该如何自保?
时异心乱如麻,下意识握紧了腰间佩刀,双唇渐渐抿成一条线,仿若惊弓之鸟,车轮偶尔碾过石块的声音都能激起他一片鸡皮疙瘩。
又过大半个时辰,马车终于再次停下。
三人依序下车,面前是一家荒废已久的酒馆,木门破得只剩下半扇,隔着窗子便能望见店内桌椅上厚厚的灰尘。
时异将木箱搬下马车,车夫随即调头,加快速度离开了。
时异心中暗道:车夫走了,我们又该如何回城?这荒郊野岭的,哪有地方雇车呢?总不能走回去吧?或者……老天保佑,她可千万别派我去抢山匪的马唷……
“他们迟到了。”江御暮抱臂望着不远处的山路,对周祥说道。
周祥仔细看了看地上的树影,确实已过午时,便对江御暮笑道:“山路难行,来得晚些也是难免的。”
话音才落,时异便紧张兮兮地抽出刀,对二人说道:“好像有马蹄声!”
江御暮斜睨他一眼,噙笑道:“至于么,吓成这样?”
时异不敢松懈,分辩道:“听声音绝对不止一匹马!应该有……”
他侧耳细听,仔细数着:“一、二、三……五匹马!也就是说,至少来了五个人!”
周祥走到他身边,帮他把佩刀收入刀鞘,安抚道:“别紧张,他们最多也就两个人。”
时异一愣:“您怎么知道?”
周祥意味深长地一笑:“他们两个人,加上咱们三个人,才正好骑上五匹马,不是么?”
时异愈发糊涂了,脱口便问:“咱们不是来向山匪赎人的么?他们为何会给咱们备马?”
“什么他们咱们的!”周祥爽朗一笑,手掌重重拍上时异的肩头,“都是一家人,分那么清楚作甚?”
“一家人?”时异看着他的笑容,竟难以自控地恐惧起来。
他们和山匪是一家人?
江御暮没有反驳,难道她也——
“长姐!”一声喜悦的呼唤忽而从不远处传来,打断了时异的思考。
他循声望去,只见一名十五六岁的姑娘骑在马上,正向他们飞奔而来。
他并不认得那姑娘的长相,却听出了她的声音。
“阿乐?”时异双眉紧蹙,自言自语道。
江御暮已经迎上前去,周祥仍然留在原地,为他介绍道:“这是忠勇侯的长女,江唤玥。”
“江唤玥?”时异听说过这个名字,“那不是江尚书家的二小姐吗?”
马蹄声越来越近,另一名与江御暮年纪相仿的男子稍慢一步,带着另外三匹马有条不紊地赶来。
周祥没有为时异解惑,继续介绍:“这是忠勇侯的长子,江连镜。”
时异当然认识江连镜,但“忠勇侯”又是谁?江淮照吗?他何时被陛下封过……
等等!
时异蓦然反应过来,江淮照曾被前朝的太后江远筝封过爵,封的似乎就是——忠勇侯?
周祥是本朝的官员,却将江尚书称为忠勇侯,难道他们仍有故国之思?甚至……怀有反叛之心!?
一定是这样,否则他们为何会与山匪勾结在一起?
还有,周祥方才为何说江唤玥是忠勇侯的长女?江淮照的长女难道不是江御暮吗?
如果不是,那她又是谁的女儿?
时异慢慢向后挪动步伐,疯狂思索着自己能有几分希望逃离此地。
江御暮身上的秘密太重,重到他不敢继续留在她身边。
他知道的越多,被灭口的可能性就越大。
如果能及时脱身,尽快赶回京城,即便只将自己目前所知的最表层的秘密告诉安王殿下,也足以令他满意了。
问题是——就凭自己这点本事,根本无法在江御暮眼皮子底下逃跑啊!
意识到这一点,时异不得不停下脚步,暂时放下逃跑的念头。
也不知安王殿下的暗兵此刻藏身于何处,在不在寻雁山附近。他想。
如果能得到他们的帮助,也许他还有机会顺利脱身。
时异不知道的是,此时此刻,距他几丈开外的江家三子正好聊起了此事。
“他的尾巴处理干净了么?”江御暮隐晦问道。
江连镜望着时异所在的方向点点头:“昨夜他偷偷出城与人见面,我和宁问归一直跟着呢。就剩四条尾巴,已经断干净了,包括去传信的那条。但没让他知道。”
江唤玥没有参与这项行动,插不上话,等姐姐与兄长聊完才问:“长姐,你为什么要带他一起上山呀?”
江御暮只道:“有用。”
江唤玥仍是不解:“可他跟咱们并不是一条心,尾巴断了,也不能帮你传递消息,还有什么用处呢?”
江御暮摸摸她的脑袋,轻笑道:“以后你就知道了。”语毕不再耽搁,招呼周祥和时异一起骑马进山。
江唤玥叹了声气,用胳膊肘捣一捣身旁的江连镜,不抱希望地问道:“哥,你知道那人有什么用处吗?”
江连镜也说不上来,只能凭空猜测:“也许……江御暮是想以他为人质,以便要挟穆归礼?”
江唤玥反驳道:“穆归礼怎么可能为了一个护卫损失自己的利益啊?”
江连镜轻咳一声:“这人吧……其实不止是穆归礼的护卫。”
江唤玥一脸认真:“我知道啊,还是他的面首嘛。”
江连镜没想到小妹连这个都知道,挠了挠脑门,似乎觉得跟她聊这个话题有点尴尬。
江唤玥却没什么避讳,直言道:“面首又如何?穆归礼若真对他有情,怎么可能派他来对付长姐?多危险啊!”
江连镜失笑:“好了好了,咱们不聊这些。”
江唤玥被他催促着骑上马,似是不甘心就此住嘴,又俯下身对他低语了一句:“我觉得吧,穆归礼肯定有很多面首,不缺他这一个。”
穆归礼的确是这样想的。
比起无聊乏味的旧人,他现在对尚未得手的新猎物更感兴趣。
奈何费红英身居国师之位,又自小修习神道方术,穆归礼纵然有心与他亲近,也不敢操之过急。
这天夜里,穆归礼又与新来的少年护卫共枕而眠。
那少年生得清秀,被他要求用发带蒙上了眼睛,乍看倒与费红英有七八分相像。
穆归礼轻抚他的面颊,正在沉醉之际,忽听他“咦”了一声。
“怎么了?”穆归礼柔声问,“不舒服么?”
少年摇摇头,轻声道:“枕头下面好像有什么东西,我总听见响声。”
说着,他便将手伸进枕下摸索起来,很快就掏出一封书信。
“这是什么?”少年被好奇心驱使,想要摘下蒙眼的发带。
“别摘!”穆归礼的声音莫名慌张,“别看!”
信封上的字迹他再熟悉不过了。
赤色的十个大字仿佛由鲜血书写——
安王正妃纪氏青元绝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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