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御暮用太子袍服的一角擦净手上鲜血,摘下时异的面具,走到穆归衡身前。
“重新认识一下吧。”
她把面具递给他。
“这才是真正的江御暮。”
穆归衡没有接她递来的面具,只注视着江御暮的双眼靠近她半步,伸手拭去溅在她脸上的血滴。
眉峰,眼尾,脸颊,鼻尖。
他擦拭得仔细,手指在鼻尖停顿片刻,最终向下寸许,抚上了她的双唇。
江御暮微微一怔,继而抓住穆归衡的手腕,打断他接下来的动作。
“你就没什么话想问我吗?”
穆归衡移目看向倒地身亡的时异,发问时的语气过于平静,甚至让江御暮有些诧异。
“他是谁的人?”
江御暮不答反问:“你猜不到么?”
穆归衡垂眸看向她手中的面具:“我从今日才开始认识你,自然不知道你在今日以前有过哪些仇家,又当从何猜起呢?”
似嗔似怨,语气虽然冷淡,却总是透着委屈。
江御暮不习惯处理这些情绪,便佯装未察,正色道:“他是穆归礼的人。”
语毕,还忍不住阴阳怪气地补上几句:“赤胆忠心,天地可鉴。如今以太子的身份丧命,倒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穆归衡追问道:“你是何时知晓他身份的?”
“一开始就知道。”
静默片刻,穆归衡又问:“既然如此,你为何要将他留在身边,长达数月之久?”
江御暮躲开他的目光,走开两步将面具扔在桌上,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穆归衡却不依不饶,大步追到她身边,目光紧锁她的双眸不放。
“因为你早就做好了决定,让他代我受死,对不对?”
也许她背后那位“殿下”一早就下了命令——太子穆归衡必死无疑。但是至少,江御暮从一开始就在为他谋算生路。
也许,她对他的情意并不全是假的。
面对穆归衡殷切的祈盼,江御暮偏不说出他想听的答案,嘴硬道:“人尽其用罢了。他自己送上门来找死,我便成全了他。顺便救你一命,就当还人情了。”
穆归衡正欲反驳,却被一阵敲门声打断。
“小殿下。”门外是宁问归的声音,“时辰到了,殿下派我来看看情况如何。”
江御暮闻言给穆归衡使了个眼色,目光落在桌上的面具上。
纵然心里还别扭着,穆归衡却也不愿辜负她一片好意,于是乖乖戴上面具,默默站去一边。
与江御暮擦肩而过时,他还听见她吩咐了一句:“别出声。”
这样发号施令的语气,使他忽而想起湖心诗会那日,江御暮向士子们甩出的一记眼刀。那是穆归衡第二次对她心动的时刻。
真没出息。他又一次这样讽刺自己。
江御暮并不知他心内这番天人交战,很快打开屋门,对宁问归道:“进来说话。”
宁问归一进门就敏锐察觉到气氛有点古怪,垂眸向地上的尸体看去,立刻便明白过来了。
他认得时异的脸,江御暮似乎也没想瞒他。
“想说什么就说吧。”她抱臂倚在门边,微微抬着下巴看向他,“你这性子,倘若有话憋着不说,是真能憋死过去。”
宁问归的目光在时异和穆归衡之间转了几个来回,对江御暮轻笑道:“这招以桃代李骗得过旁人,只怕骗不过殿下。”
“我本来就没想骗她。”江御暮理直气壮道,“等这边的麻烦消停了,我马上就去向她请罪。”
作为她口中的“麻烦”,穆归衡的确很难消停下来,明明刚被吩咐了“别出声”,却没能遵守她的指令。
“请罪?”穆归衡上前两步,插话道,“你方才为何不告诉我,你会因救我一命而获罪?”
一句话引得另外两人同时侧目。
江御暮无奈一叹:“不是说了让你别出声吗?”
顿了顿,又沉下脸补上一句:“在我身边,话太多的人可是活不长的。”
穆归衡不与她争辩,转而对宁问归急切询问道:“你们那位殿下究竟是何许人也?会如何怪罪她?”
宁问归闻言,朝江御暮投去一个颇为意外的眼神:“小殿下,你还没告诉他啊?”
江御暮白他一眼,嗔道:“你最巧舌如簧,干脆你替我告诉他好了。”
宁问归赔了个笑脸:“正话反话呀?我怎么觉得你是在讽刺我呢?”
这两人相互揶揄之际,穆归衡的表情转瞬几变,或不忿,或嫉妒,或酸涩,或怅然,全都被面具遮得严严实实。
如今看来,他们的关系可真够亲近的。从前那种合不来的样子,多半也是演给外人看的吧。
哼,外人。
穆归衡竟白担了她夫君的名号,到头来,还是江御暮眼中的“外人”。
他不得不好奇,宁问归在她身边又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
他虽一口一个“小殿下”唤着,但明眼人都瞧得出来,江御暮与他的关系不似主仆,更像密友。
想到这里,穆归衡无声一声,扯了扯嘴角。
也许他早该想明白的。
比武招亲时,江御暮之所以向陶瑛哭诉自己不愿与宁问归成婚,就是为了激他出手“相助”。
如果穆归衡没有横插一杠,搬出赐婚圣旨来“英雄救美”,这场招亲又该如何收场?
她和宁问归……会不会就这样假戏真做了呢?
“行了行了,做戏做全套。”宁问归突然如是说道,同时向一旁推了推江御暮,“你先歇着吧,剩下的事交给我。”
江御暮乐得清闲,慢慢踱步至穆归衡身旁。
“他要做什么?”穆归衡问。
江御暮不假思索道:“当然是给穆归衡的尸体穿上太子袍服了。”
说着,她扭头看向他,仿佛一切都理所应当:“你不去搭把手吗?时异。”
穆归衡等待片刻,见宁问归果然如她所说那般行事,旋即冷笑一声,话里有话道:“你倒是了解他,真不愧是知根知底的。”
语毕赌气般走远几步,似是不愿上前帮忙。
江御暮当然猜得出穆归衡在生什么气,但她也是个犟骨头,如今好容易回到自己的地盘上了,怎么可能放下身段去哄他呢?
她走到宁问归身旁,低声吩咐了几句,而后推门离开,没给穆归衡留下一个眼神。
待她走远,穆归衡才去找宁问归搭话。
太子袍服形制繁复,宁问归一个人摸索了半晌,还没搞清楚那些长短不一的衣带应该分别系在何处。幸而穆归衡生够了闷气,愿意来搭一把手,否则他还真搞不定。
“她……去哪了?”迟疑许久,穆归衡就憋出来这么一句。
宁问归没有看他,仍旧低着头忙于给尸体穿衣,没好气道:“还能去哪?去请罪了呗。”
穆归衡张了张口,还没出声,就听宁问归继续说道:“你就放一百八十个心吧,殿下不会怪罪御暮的。”
“御暮?”穆归衡好不容易消下去的气又被这个称呼勾了上来,“阁下直呼你们‘小殿下’的闺名,怕是有些僭越逾礼,以下犯上吧?”
宁问归这才抬眼看他,继而露出一个挑衅的微笑:“即便当着殿下的面,我也敢直呼御暮的闺名。你呢,现在还有这个资格吗?小、时、护、卫?”
穆归衡不愿输了气势,直直对上他的目光道:“有没有资格,她说了才算。”
宁问归收起笑容,表情立时变得严肃起来,连声音都比平常沉稳了不少。
“穆归衡,你听好了。”
“她愿意救你一命,是她心善,但这种善念于她而言根本就是一种负累。”
“你若还念点旧情,不想拖累她,就把你那盏不合时宜、也不合身份的醋瓶子捂好了,别让旁人闻见酸味。”
“从今以后,会有越来越多双眼睛盯着她。你若再像方才那样,动辄给御暮甩脸子,被那些眼睛察觉了破绽,我定当亲手替她除了你这个祸患。”
“我告诉你,穆归衡,太子殿下。别觉得她从前骗了你,就如何对不住你。归根结底,这都是你们穆家欠她们的。”
“你父皇身上背着那么多血债,御暮不要求父债子偿,不用你的性命祭奠先祖,已是无比宽仁了。”
听到此处,穆归衡终于从纷乱的线索中抓住了一条关键信息。
皇帝身负血债,穆家亏欠江家。
穆归衡儿时的一段回忆忽而涌上心头——某日刑场处决“前朝余孽”,众皇子皆在场围观。
所有人犯都被判处了凌迟之刑。
凄厉的惨叫声此起彼伏,久久不绝,其中有一人的遗言使穆归衡格外印象深刻。
“穆明狗贼!你鸩杀先太后,诱杀长公主,纵使瞒得过世人,也瞒不过苍天!”
就是因为这番话,他成了当日唯一一个被即刻斩首的人犯。
也许是因为皇帝不想,也不敢再让他说下去了。虽然世人皆知他得国不正,但几乎所有人都以为先太后死于疾病,长公主战死沙场。
背后的真相究竟如何,从来没有人能讲清楚。
“御暮她……”穆归衡指尖微颤,难以平静,在发问之前就已经有了答案,“她是前朝皇室的血脉?”
宁问归没有正面回答,只道:“再过一段时日,你便也是‘前朝皇室’的血脉了。”
就在这天晚上,皇帝睡前喝下的安神汤里,被他最亲近的儿子加了一味料。
“本王既然答应了要替王妃报仇,便得说到做到。”穆归礼这样解释自己的行为。
“恭喜殿下。”费红英最后一次掷出铜板,“据微臣推算,今夜便是太子殿下的死期。待陛下毒发身亡,太子殿下的死讯便也该传到京城了。”
待到那时,这天下便是穆归礼的天下了。
有国师相助,矫诏登基还不是易如反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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