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的卧房也不大,远不及她曾经的寝殿。
当年她带领一支残部逃入寻雁山后,众人依山建寨,筑屋只求实效,并不讲究排场。
当然,更重要的还是安全二字。
对于在明面上已然身死的她而言,涵州城外的寻雁山就是唯一安全的去处。
因为这里是她母亲——先太后江远筝的故乡。即便风筝一夕坠落,牵在她与故土之间的暗线也永远不会断绝。
自从回到母亲的故乡,她便开始有意识地避免使用自己原来的名字。
提及“镇国长公主”,人们都知道她是江远筝唯一的女儿。太后的追随者大多“爱屋及乌”,愿意继续追随她的孩子,守护她的血脉。
但若提起长公主的本名,她与太后分属两姓的事实便会成为众人心头的一根刺。
若要牢牢握住母亲留下的政治资源,最干脆利落的“投名状”当然是改名换姓,让自己彻底成为江家的一份子。
但若如此行事,她又会失去父皇一脉的“正统”地位。来日举旗复国,定会被有心之人抓住这一点大做文章。
身临这般进退维谷的境地,凭她一人之力,终究难有两全之策。
所以,她需要一个孩子。
所以,这世上便多了一个江御暮。
她是长公主留给江家的一份许诺,一份契约。从某种意义上讲,比起长公主,先太后的拥趸们更愿意将心底隐秘的希冀寄托在江御暮身上。哪怕彼时她还是襁褓里的小小婴孩。
皇位易主的那一天来得比长公主预料中更早。穆明登基之初,皇位坐得并不安稳。许多官员仍旧心系故国,罢朝辞官者数不胜数。
在长公主的授意下,涵州刺史周望安最先递上奏折,表示愿意归顺新朝。皇帝大喜,召周望安进京面圣,本欲赏他个二品京官做,周望安却婉言谢绝了。
皇帝又问他想要什么赏赐,此问正中其下怀。
“微臣在涵州任职已近五年,对此地的百姓感情颇深,不忍离别。因而想向陛下求个恩典,让微臣在涵州多留几年,不再按期迁调别地。来日若能在此地致仕,微臣这一生便再无遗憾了。”
按前朝的规矩,刺史一级的官员每隔五年便要调动,以防其势力渐渐坐大,难以管控。
但彼时周望安已是年逾花甲的老臣,在皇帝看来,只怕他也没几年活头了。这样一把老骨头,还有什么可防的?
“也罢,念在你是头一个向朕表明忠心的贤臣,朕就赏你这个恩典了!”
他哪里能想到,周望安竟然一直活到了近二十年后的今天。
或者说,周望安的身份一直活到了今天。
而他本人,则死于六十四岁那年的一场大病。
此后每隔几年进京面圣,都是与他身形相近之人易容后顶替他去的。
皇帝不明内情,还曾感叹他多福多寿,如此高龄还能将涵州治理得井井有条,税收颇丰。
他不知道的是,涵州真实的人口比户部记档的数字多出千户有余,只是他们大多不在涵州城内——年轻力壮者,一部分留在寻雁山里练兵演武,另一部分充作涵州的城防兵,以待来日;年事渐高者分批下山,聚村而居,垦田种地,织布裁衣,为山上的人们提供充足的生活物资。
而他们之所以用“山匪抢粮”的方式交接这些物资,一方面是为了防止外人察觉这些村民本就“与山匪同流合污”,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把所谓“山中恶匪”的名声传扬出去,让附近的百姓都不敢靠近寻雁山,以便守住寨中更深的秘密。
时至今日,这个秘密终于快要揭开了。
“回禀母亲,太子穆归衡已然身死。”江御暮跪在长公主面前,俯身下拜,“女儿特来向母亲请罪。”
乍闻此语,长公主先是投去一个疑惑的眼神:太子死了,你跟我请的是哪门子罪?
片刻之后,她似是猜到了什么,随即发出一声无奈的轻叹。
“还有旁人知道吗?”真正的穆归衡尚未丧命的事。
江御暮直起身子,抬首答道:“义兄知道。他正在……让假太子变成真太子。”
“这孩子……”长公主伸手拉起江御暮,嘟囔着埋怨道,“怎么也陪着你胡闹。”
“母亲莫怪义兄。”江御暮连忙维护自己的共犯,“是我先承诺了会来跟您言明实情,义兄才答应帮我遮掩此事的。”
长公主不置可否,话锋一转道:“你费姨猜得还真没错。”
“费姨?她跟您说了什么?”江御暮好奇道。
“说你定然不忍下手,多半会给太子找个替死鬼。”长公主直视着女儿带着愧意和自惭的双眼,无可奈何道,“到时候,还得劳动你费姨出马,给那只倒霉的替死鬼换张脸。”
“是女儿自作主张,带来诸多麻烦。”江御暮又垂下了头,低声求情道,“但求母亲高抬贵手,放他——”
等等。
母亲刚才说什么?
到时候,还得劳动费姨给时异易容,换上太子的脸?
也就是说,她默许了江御暮以桃代李,愿意放真正的太子一条生路?
江御暮愕然抬眸,对上母亲全无责怪之意的目光,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半晌,还是长公主先开口。
“御暮,你对母亲说句实话。”她的语气温柔而平和,却使人无法忽视其内隐藏的锋芒,“你不愿取穆归衡性命,当真只是因为不忍吗?”
江御暮在母亲面前从不说谎。她知道,即便自己的谎言再如何精妙,母亲也能轻易看穿真相。
“因为我对他有情。”
她不愿在穆归衡面前承认这一点,不代表她看不清自己的心意。
听到这句话,长公主的眼神果然冷了下来。
江御暮旋即补充道:“女儿知道此情有害无益,绝不会沉溺其中。今日我救他一命,便算作与他恩怨全清。待太子身死的消息传扬开来,我便放他远走,自此江湖不见,情义两绝。”
长公主平视着她的双眼,对此未置一词。
“但请母亲放心。”江御暮忙又解释起来,“且不说他心无权欲,早有金蝉脱壳、远遁江湖之思。就算他性情突变,脱身后仍以太子之名行事,也不可能翻起什么风浪。一来太子本就恶名昭著,不得民心,二来穆归礼即将上位,定然容不得前太子在外招摇。”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长公主自然看得出来,女儿这是铁了心要保住女婿的性命。
也罢,就容她自作主张一回。她们母女之间,总不能为了个外人生出嫌隙。
反正穆归衡迟早有一日要离开江御暮,待这两人断了联络,她再暗中派人斩草除根便是。
……
次日一早,吴元贞带队将前夜被俘的百名禁军悉数押往寨内的演武场。
抬头向前方的高台看去,曾经与他们朝夕相处的太子妃如今已作武人打扮,俨然是这些山匪中的头目。
她身后立着一面战鼓,身前摆着硕大的铡刀,刀刃时而闪过阴冷的寒光,观之可怖。
此刻已有几名禁军变了脸色,心道:难不成,这些山匪要铡了我们的脑袋?
还未来得及细想,众人就听江御暮厉声道:“带上来!”
循声望去,只见一身着太子袍服者被人架上了高台。
那身衣袍已然被血液浸透大半,几处破洞均在致命部位。显然,此人已经死去几个时辰了。
那尸体虽然低着头,但因身处高台之上,下方的禁军们都能看清他的面容。
“太子殿下?”
“是太子殿下!”
惊呼声久久不断,如浪潮般一声高过一声。
江御暮拿起鼓槌,重重敲响战鼓。巨大的声响盖过嘈杂的人声,禁军们似是意识到了事将有变,不约而同地闭起了嘴,静观其变。
随着鼓声有节奏地敲响,一面面战旗依序展开,从高台中心分两线而行,直至环绕整座演武场。
旗帜一面为玄色,宛若夜空的碎片随风而摆,另一面为赤色,仿佛由鲜血染成,诉不尽累债深仇。
旗上以金漆书写“得月”二字,无需多言,一观便知其意。
阵阵鼓声中,一位方额广颐,身着甲胄的中年女子登上高台,举手投足颇有大将之风。
鼓声一停,众人皆朝着高台的方向下拜行礼,高呼“参见镇国长公主殿下。”
禁军们也被强压着跪了下去,互相交换几个眼神,都在对方的脸上看到了和自己同样的疑惑——
这个中年女子竟是前朝的镇国长公主?
可是,那位长公主殿下不是早就战死沙场了吗?
难道她死里逃生,一直活到了现在?
那这些山匪又是怎么回事?难道全都是“前朝余孽”吗?
眼前的一切过于惊人,禁军们没有把握,一时不敢轻信。
高台上,长公主已然道了“平身”,禁军们却还被压着双肩,无法站起,只能勉力抬头向上张望。
长公主正颜厉色,声如洪钟,开口便道:“窃国罪臣穆明忝居天子之位,罪恶昭彰,该当顷刻而讫。众将士!如今时机已成,何惧蔓草难除?今日起事,本殿便斩当朝太子之首级祭旗!”
话音一落,“穆归衡”已被推上铡刀,顷刻之间,冰凉的头颅便滚落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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