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病倒不久,景州刺史的奏折便送到了京城。消息太旧,说的是太子借兵剿匪之事。
皇帝整日卧床,几乎没精力处理政事,全指望着太子早些回来,能为他分担一二。如今骤闻太子自作主张,入山剿匪,当即气得又吐出几口鲜血,愈发病重了。
在费红英的精心调理下,皇帝的睡眠时间一日长过一日,醒来后倒是不怎么咳血了,只是双目越来越模糊,看不清奏折上的文字。
尽管如此,皇帝还是不放心权柄下移,不肯让其他皇子或大臣代他处理政务。
“等太子回京再议!”他总是这样说。
可他等了又等,却迟迟不见穆归衡归来。与此同时,一份报丧的奏折已然送到了京中。
上书之人是涵州刺史周望安,声称太子殿下英勇神武,带领两州兵士深入山林,成功将数百山匪尽数剿灭。奈何苍天无眼,太子殿下身负重伤,最终救治无果而亡。
“陛下已经好几日不看折子了,旁的事耽搁几日倒无妨,可是这份……”
几个官员拿不准主意,便去向费红英求助。这些日子,只有她能时时陪在皇帝身边。
费红英揽下差事,即刻入宫求见皇帝,同时唤来所有皇子,让皇帝身边的老内监当着众人的面,将这份奏折一字一句读给他听。
皇帝的身体已然经不得一场大悲了,躺在床上急促地呼吸着,想说些什么,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陛下,您想说什么?”费红英上前几步,俯身侧耳,靠近皇帝佯装细听。
皇帝只发出断断续续的气声,不成字句。加之众人都跪得略远,就更听不清了。
费红英却假模假式地“听”了许久,继而演出一副听懂了的模样,起身面向众人,正色高声道:“陛下口谕——请怀王殿下、安王殿下接旨。”
话音一落,穆归正和穆归礼连忙俯身下拜,齐声道:“儿臣接旨。”
皇帝双目圆瞪,嘴巴大张着,想揭穿费红英这是在假传圣旨,嗓子却怎么也挤不出声音;想伸出手,示意众人情况有诈,身体却怎么也动弹不得。
费红英一本正经,继续说道:“太子殿下的丧仪交由怀王殿下来办,礼部全力配合。”
穆归正有些不明所以:怪哉,本王从来没做过这些事,父皇怎么会如此安排呢?
很快,他又给自己找到了合理的解释:喔,大皇兄死后,本王便是长子了。如今太子丢了小命,父皇也许是打算立本王为新的太子,让本王先历练历练吧?
费红英又将目光转向穆归礼:“陛下病重这段时日,朝中堆案盈几,无人分忧。自今日起,便交由安王殿下代为处理,务必做到案无留牍。”
此话一出,满座皆惊。
皇帝若如此安排,岂不是相当于公开表明他有意将穆归礼立为下一任太子吗?
想到这一层,怀王穆归正几乎要把后槽牙都咬碎了。美梦破灭得太早,仿佛挨了一记耳光,恨得他牙痒痒。
定王今日并未喝醉,只是微醺,目光在一兄一弟之间扫来扫去,不禁暗自庆幸:还好本王多智,与其他皇子从无龃龉。不论今后是谁登基,都能保住本王的富贵。
六皇子年纪尚小,察觉不到殿内的暗流涌动,只感觉母妃将自己搂得越来越紧了。抬头看去,母亲的眼神中全是他读不懂的情绪。
倘若他再长几岁,便能看出她眼底的恐惧。
身为皇帝的贵妃,她对这几位皇子也算多有了解。
原太子虽名声不佳,却从未与手足兄弟有过冲突,他若能顺利登基,贵妃与六皇子应该能保住一生平安。
怀王和安王就不一样了。前者曾经亲手弑兄,后者亦无容人之量。今后不论是谁上位,贵妃都得活得小心翼翼,至于六皇子……怕也只能如履薄冰吧。
今夜的两道“口谕”传遍朝野后,安王府的门槛都快被前来道贺的人踏平了,相比之下,连皇帝那边都显得冷清了不少,只有费红英日日前去请安。
“陛下怕是大限将至了。”许多人私下都这样讲。
这一日,皇帝从睡梦中醒来,听到门外似有人声,叽叽喳喳不知在说些什么,声音虽然不大,却吵得他不得安生。
皇帝烦躁地睁开双眼,朝那个方向望去。
殿门旋即打开,洒落满地日光,两个人影随之映入他的眼帘。
皇帝双目混沌,直到他们走近床榻,他才看清来者是费红英和穆归礼。
“啊——啊——”皇帝的声音极度微弱。
他想说:原来你们早已结为一党,瞒着朕谋夺皇位。
他想问:朕的病是否与你们有关?太子的病是否与你们有关?
他想骂:忘恩负义的东西!朕从前是如何对待你们的!你们怎能如此算计朕?
可是他什么也说不出来,气得咳嗽不止,胸骨作痛。
“陛下,您该安息了。”费红英道。
皇帝瞪着双眼,尽力望向穆归礼的面庞,想看看这个孩子的眸中是否有几分不忍,抑或愧疚。
可他终究没有看到。
直到皇帝咽气,穆归礼才扑通一声跪在了他的床边,握着他枯瘦的手失声痛哭起来。
费红英退后两步,漠然望着这对父子。
都是报应,她想。
穆明甚至算是幸运了。来日穆归礼死的时候,还不知有没有人会为他这样哭一鼻子呢。
……
宫中遭逢巨变的日子里,长公主一行人也在闷声干大事。
离开涵州以后,长公主派出三百兵士,让他们换上景州城防兵的甲胄,随梁雄一起入城。
梁雄知道,这是长公主对他的考验。倘若他并非真心归降,这些兵士会在第一时间除掉他。
“末将定不负殿下之托。”
他说得出,便做得到。
身为景州参军,梁雄带兵入城自然无人阻拦。
顺利入城之后,梁雄第一时间带人围住了官署,制住所有官员,还亲自挥刀架上刺史的脖颈。
刺史抖似筛糠,连声音都是虚的:“梁、梁参军,你这、这是干什么?”
梁雄哈哈一笑:“刺史大人,兄弟我给您带来了一条好出路!”
说着,他命兵士们取来一面战旗,交到刺史手中。
“劳您大驾,把这面旗立在官署的大门外,我保您性命无忧。至于您的乌纱帽能不能继续戴下去,兄弟我说了可不算,得看您自己的表现。”
不多时,这面旗帜便被安置在了它该去的地方。
一座城丢得无声无息,兵不血刃,没有传出半点风声。
长公主换掉了景州的大部分官员,刺史虽仍居其位,却相当于已被架空。他也不敢有何异动,那么多双陌生的眼睛盯着呢,他可不想丢了性命。
是夜,兵士们围城扎营,依例清点粮车。
梁雄不太敢直接去跟长公主套近乎,便来找小辈们闲聊。
“小殿下,末将终于想明白了!原来涵州谎报灾情,就是为了屯粮积草,以备战时所用啊!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竟还有这种解法。”
江御暮笑了笑,邀他一起坐下。
梁雄看着篝火旁围城一圈的四人,一时不知该往哪坐。
他毕竟是来跟新主套近乎的,按理说,应该找机会往江御暮身边坐,好好向她展示一下自己领兵作战的经验与心得。
但江御暮左边坐着江唤玥,他若挤在两位姑娘之间,总归不太妥当,显得他别有用心似的。
江御暮右边坐的是江连镜,梁雄还没迈出步子呢,江连镜就抬头给了他一个警告的眼神,继而又靠江御暮坐近几分,显然是不想给梁雄让出位置。
不过江连镜这么一动,倒是拉大了他和宁问归之间的空隙,梁雄便顺势坐在了他们中间。
“小殿下,咱们何时动身去攻下一座城呀?”梁雄刚一坐定,便兴致勃勃地询问起来。
“不急,再等几日。”江御暮看着架在篝火上的烤麻雀,仿佛它便是远在京城的天子,“等人死了再说。”
梁雄一头雾水:“什么人?”
江御暮冲他笑笑:“仇人。”
梁雄仍是不解,看了看另外三人,他们似乎都知道江御暮在说谁。
要问问吗?梁雄有些犹豫。
万一他贸然发问,让小殿下觉得他蠢笨,那就得不偿失了。
仇人……仇人……
梁雄细细咂摸着这两个字,霎时间,脑中闪过一个惊人的念头。
“难道——是陛下?”话刚出口,他又急忙换了称呼,“啊不,末将是说——难道是狗皇帝?”
江御暮又瞟他一眼,笑而不语,似是表达了默认的态度。
梁雄没敢再问。
江御暮怎能确定皇帝过几日就会驾崩?
难道皇帝身边有她的人?
梁雄心知,问到这一层,自己若再打听下去就越界了。于是他又瞎聊几句,便借故离开了。
不多时,长公主派人来叫走了宁问归,说是有事吩咐。
江御暮看着他逐渐远去的背影,将手中的一根草秆慢慢揪成了碎片。
江连镜看出她有心事,旁敲侧击地问了几句,却没问出线索,只得作罢,转而问起其他事来。
“对了,这几日怎么不见那个时异了?你不是说留着他有用么,到底是何用处?”
江唤玥也好奇道:“是啊是啊,我和哥哥猜了许久也没猜出你的心思。长姐,你就跟我们说说吧,我们保证绝不外传!”
江御暮垂着目光,用仅剩的半截草秆在地上胡乱划动着,懒懒道:“他走了。”
“走了?”江氏兄妹异口同声。
“嗯。”江御暮扔掉草秆,“不会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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