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鸿胪管平已是双鬓斑白垂垂老矣,就连上朝都走得并不利索。
到年关前管平便递了辞呈,称自己年事已高难以为继,恳求致仕返乡。
如今鸿胪寺正值忙碌之时,管平此时递上辞呈难免有些不合时宜。
况且鸿胪寺也无人能够顶替。
管平任礼大鸿胪已有二十年,熬走了无数属官,只有他屹然不动。
以他为官多年的经验看来,这些宗亲王侯一个个来者不善,只怕京城又是血雨腥风。
他已是一把年岁,自是不愿将性命交托在此,说不定还要连累家眷。
朝堂上多的是人精,看见管平此举也不免担忧。
自王侯进京后,短短数日就风波不断。
朝中自是对各地王侯多有忌惮,时时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于是暗探的奏报递上来时,便是今日衡阳王微服花楼吃了花酒,明日纪王妃带着护卫气势汹汹地将纪王爷从花楼抓回去,后日宜阳王送给黎王十个歌姬反被黎王妃送回去。
桩桩件件都很是奇葩。
这些王爷看起来一个个爱喝花酒逛花楼,还标配凶悍王妃在侧,看起来好似胸无大志。
但谁知道他们到底藏着多少花花肠子。
恰巧此时宫中的小皇帝染了风寒,那些王侯顿时削尖了脑袋往宫中递请安帖子,活络着心思想要探听一二。
“今日可还有何异动?”周晏青刚从宫中回来,京城卫送来密报,他一边翻看着密报一边向左曹问起。
事关宗亲王侯,左曹连忙禀道:“日前信都王与广德王起过争执,今日正逢衡阳王妃寿诞,便邀信都王妃同广德王妃过府相宴。”略一思索便又说,“衡阳王妃赵氏,同广德王妃赵氏本是一奶同胞的亲姊妹。”
宗室聘大族女为妻并不少见,衡阳王与广德王为连襟但藩地相隔甚远,故而鲜少往来。
衡阳王妃与广德王妃出阁多年未相见,以衡阳王妃寿诞之名相宴便是无可指摘的理由。
只是如今多事之秋,这些宗亲王侯个个虎视眈眈,都想要在朝觐前啃下一块肥肉。
在王侯进京之前,右曹赵惟便建议周晏青可趁此时机以宗室制衡,才能保证帝统稳固。
王朝传至五世,昔太宗膝下有十一位皇子,除长子成帝继传帝统,另外十位皇子都封往各地为藩。其中睢阳、陵东、衡阳三王与成帝同为文和皇后所出,自诩最为贵重;因睢阳王无嗣国除,如今的陵东王乃是陵东襄王长孙,且陵东富庶助长了陵东王的野心。
如今觊觎京畿的便是太宗十王的后嗣,而血脉更远的宗王倒是较为安分。
依赵惟所见,拉拢对帝畿威胁更小的边缘宗亲,再将蠢蠢欲动的陵东王瓮中捉鳖,才是将尾大不掉的藩王逐个攻破的良策。
但周晏青考虑到的就是藩王暗自抱团的情况,而京城之中更有不少勾结宗藩的京官。
距离年关和朝觐不过数日,京中已是暗涛汹涌。
蒋安世和赵惟虽同属内朝常侍文书,从前也还是南营属官出身,两人却素来不对付,只在周晏青面前还能勉强共睦。
待蒋、赵二人前后脚告退后,老管家又进来呈上一物:“大人,方才城北的刘婆子让跑腿的孩子送来一只锦袋。”
城北的刘婆子就是前些时日被请到府上的神婆,后来管家又请她来府上占卜了吉凶。
周晏青接过锦袋拆开彩绳,却发现锦袋中只有一块白色的绢帛,无字无痕,更不解其意。
“午后遣人去向刘婆子相询。”周晏青盯着白帛半晌,才吩咐管家说道。
他未曾察觉到白帛好似带来了淡淡的檀味,就像是招魂香一样缠缠绵绵。
日当正午,房梁上却趴着两只小鬼,看见血气盛的人便觉得馋得慌。
两只小鬼的魂体弱,他们无法伤人;如若这人被取了运道兴许还能让他们也分得一口气血,现在却只能发馋。
待午后去刘婆子家询问回来,管家说,这白帛以符水浸泡过,安神驱邪;刘婆子说要在年前离京归乡一趟,便在年前奉上此物以求大将军安康。
从前周晏青本是不信鬼神之事,如今他却信了。
当年成帝沉迷方士炼丹,做大了谢氏一族的野心,也才有了晚年皇子相争的结局。
而先皇……
先皇早年得奇人异士相助,也因此盲从迷信天命之道,最终自食恶果。
周晏青依然记得在先皇临终之时被告知二十年前的天命占卜真相时,直到咽气那一刻他都未能瞑目。
到如今他终于在梦中见到了楚毓。
雪又下了一整天,直到入夜后燕儿才提着她的新裙子满面笑容地走进茶阁。
“莫静哥哥。”燕儿甜甜唤道,莫静才回头望见她,依然是温和的语气:“燕儿妹妹来了,可要吃茶?”一边说着时他便倒了一碗热茶给燕儿。
燕儿并未坐下,她还左右寻找的望着:“莫静哥哥,快要过年了,我娘给我烧了新裙子。我想和子宜一起去玩,可以吗?”
莫静轻轻搅拌着沸腾的白茶,飘逸的茶香中浮着几缕异香。
“莫静哥哥,你这次煮的是什么茶?”燕儿闻到有些熟悉的气息就好奇的探身过来问。
“银天水。”莫静垂眸轻声道。
燕儿知道银天水的用途,下意识往后挪了一下。
趴在莫静身边的小鬼娃娃还并不知道爹爹此言何意,只缠着爹爹撒娇:“爹爹,我想和燕儿姐姐去玩。燕儿姐姐说小年前在庙市很热闹,我想去看看。”
燕儿也连忙保证道:“我们不会去灵河边的。”
莫静便笑着拍了拍鬼娃娃的后背:“去吧!”
燕儿立刻笑逐颜开地拉起子宜,一大一小两个小鬼蹦蹦跳跳往外面走去。
平日子宜很少出来,他最喜欢听燕儿给他讲外面各种好玩的事情。
而燕儿是少有的活泼开朗的性子,长安的鬼男鬼女都喜欢她。
从城北门坊下走过,燕儿又从兜里拿出两枚果干分给在门坊下玩闹的两只小鬼。
“谢谢燕儿姐姐。”小鬼接过果干便笑着向燕儿谢过,然后坐在门坊下认真吃起来。
如黍米果干这一类祭祀供奉之物于野鬼而言也是不错的点心,这还是燕儿的母亲前日将新做的衣裙和腊八的果干供奉给早夭的女儿的。
燕儿不爱吃这些零嘴,便将果干都分给了小鬼们。
雪还在下着,站在门坊下时子宜突然仰起头好奇望向走来的人。
他能闻到这个人身上的味道很熟悉,就像是他平时喝的古怪汤药。
燕儿已经快一步将子宜拉到一旁,却看见刚才还坐在门坊对面认真吃着果干的小鬼往刚走过的人身上扑过去,露出密密麻麻的牙齿想要咬下一些血气。
然而小鬼却失败了,那人似乎没有任何感觉地继续走着,小鬼灰溜溜地蹲回角落装作无事发生一样继续吃着剩下半块果干。
“燕儿姐姐,那人是谁呀?”子宜被燕儿牵着手,好奇地问道。
“莫静哥哥说要把他做成花料,给你好好补补身体。”燕儿的双眼都是发光的,又从兜里拿出一块饴糖掰成两半,将其中一块塞进子宜嘴中,“他看起来应该挺美味的。”
感觉到嘴巴里甜甜的味道,子宜便天真道:“那燕儿姐姐也尝尝,补补身体。”
燕儿只是摇头说:“我才不要呢!只等我阳寿之日尽了便可以回到东州去投胎转世了,你把他活啃了都不一定能渡过灵河。”
“可是我不想过灵河。”子宜听见这话就委屈地咂咂嘴,“我只想和爹爹在一起。”
燕儿望向皎洁的明月,也觉得这一刻她格外想念她的爹娘。
雪纷纷落,周晏青并未觉察到方才和几只小鬼擦肩而过,还被小鬼们惦记着要将他当做补气的汤药吃掉。
这几日他都觉得寝食难安,兴许是朝堂多事,让他总是心烦气乱,就像是被魔障了。
他本是想要出来透透气,不知何故就随步走到了城北门坊下。
寒雪中好似飘来几缕淡淡的茶香,周晏青抬头便看见了茶阁的牌匾。
只是嗅到这清淡的茶香便觉得沁人心脾,过往烦闷都在瞬刻消散。
炉中的白茶咕咕沸腾着,袅袅升起的白雾就像是四处乱撞的妖魔鬼怪。
莫静轻轻搅拌着煮沸的白茶,便听见了竹帘外伴随着风雪声响起的脚步声。
“大人幸临,可要尝一盏热茶?”将炉中的热茶斟入青瓷盏中,在周晏青踌躇着踏入茶阁的这一刻,莫静就将茶盏端过来。
热气腾腾的茶水和屋外大雪纷飞犹如冰雪两重天,周晏青只是犹豫了一下就接过茶盏:“多谢先生。”
莫静仍是跪坐在茶案前,屋里已是悄无声息地混入了另一股幽香。
藏在暗屋里的双生花在盛放着,而这碗白茶的茶引同样也是研磨成微末的花核。
他抬眸看见周晏青端起青瓷盏缓缓饮下,想必暖融融的热茶喝下来能驱散冬雪的寒冷。
莫静浮起恰到好处的浅笑,心中盘算着即将到来之事。
七日之后,正是除夕之夜。
宗室王侯大朝觐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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