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三更江穆被客栈掌柜唤醒,便看见黑压压的京尉吏,曹义擦了擦额上的冷汗连忙向江穆说明缘由。
江穆无意掺和此事,只道自己才疏学浅,不敢自吹。
给皇帝看病,看不好就是掉脑袋的事。
况且江穆的身世复杂,他并不想淌这趟浑水。
只是如今京城尉的差吏找上门来,江穆推辞不下才只能跟着走一趟。
一行人路过城北门坊时,江穆隐约看见竹帘后忽明忽灭的灯影,再看见行色匆匆的差吏越发觉得心绪复杂。
宫中招募名医,说明皇帝病重,太医署束手无策。
如今宗室王侯都在虎视眈眈,世家也是另有异心。
江穆倒觉得,若楚绥在大年朝觐前病逝也未尝为一桩幸事。
宗王、世家和淮安都是在朝堂的博弈场上,而未能亲政的皇帝就是被摆弄的棋子。
宗王想要取而代之,世家想要在纷乱的朝堂中插上一脚,淮安则是想要把持权柄。
若陵东王暗中与世家联姻,则为他们夺权增添了一份筹码。
在茶阁中薛珝同样提到了这桩联姻。
老太师唯一的孙女,太常卿谢峋之妹谢珊,正是这桩联姻的最佳选择。
五年前先皇曾提出为楚毓择太子妃,这位谢家姑娘便是首选之名。只是当时被楚毓寻了旁的由头将择妃一事暂且推托过去了。
到如今谢姑娘都尚未议亲,直到如今逢诸王进京朝觐的大喜。
只是同谢姑娘相换庚帖的却并未对帝位最为势在必得的陵东王。
这般看来又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把戏。
听见远处的灯火彻底消失在夜里,莫静依然不紧不慢地将案上燃烧的灯芯剪去,却有一簇火苗骤然跳跃上来,在他的掌心灼烧了一下。
莫静却好似没有任何感觉一样,将剪过的烛灯端起放在角落里。
薛珝的心眼都快要跳到喉咙了,却见莫静仍是在案前坐下:“方才说到哪里了?”
“前日衡阳王妃生辰,京中也有不少高门官宦送礼相贺。生辰宴后衡阳王妃便为其长子,也就是衡阳王世子,向谢姑娘提亲。”薛珝愣了下便将此事前后说来。
两家暗自交换了衡阳王世子和谢珊的庚帖,并未对外声张。
待到衡阳王成事,为了帝统稳固都会让世子迎娶京城大族之女。
兴许谢家自恭成皇后之后,又能再出一位皇后了。
莫静只是安静听着薛珝讲说,不做评判与否。
在他死去的这四年,关于朝堂,关于世家,他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尤其是在江穆出现后,他更清楚了其中缘故。
神医谷的老谷主江缘在信中讲述了二十三年前的事情。前半段和坊间流传话本《缬花序》的故事相差无几,后半段却无人知晓。
二十三年前江缬使用了他的兄长江缘炼制的奇药,其实当时他生下的是双生子。
双生子出生后,信奉天命的先皇向他最信赖的钦天师占卜,得到了截然不同的天命。
于是先皇将一个孩子交托给亲卫送出京城,送到千里之外的淮安,交由他最为信任的亲信淮安侯周叙抚养。
而留下来的孩子,就是楚毓。
无人知晓当年的天命结果,但楚毓知道他就是天命占卜中的弃子,顺便作为先皇选定的继承人在明面上的挡箭牌。
所以先皇致力于将楚毓绑上京城世家的船,为他选了出身世家的薛琦为太傅,甚至想为他择一位谢家女为太子妃。
等到合适的时机,先皇就会把这条船凿了,让楚毓和京城世家一起死。
然而先皇这局却玩脱了。
在朝堂和江湖的几方操控下,当年送出京城的孩子被调换了。神医谷谷主江缘在江湖中素有名望,便寻求了几方相助在出京途中就顺利将孩子换下来了,这个孩子就是江穆。
而在抵达淮安之后,因永宁长公主之死而对先皇不满的老淮安侯周叙早已起了异心,便暗中同昔日怀昭太子母族穆氏后人联系,再一次调换了孩子。
先皇苦心孤诣布局,本想要既打压了京城世家又顺利完成皇位传承,却未曾想中间出了此等纰漏。结果便是京城世家依然尾大不掉,还迎来了一位篡改圣诏的顾命贤臣周晏青,便拱手将皇位又送给了宁王一脉手中。
待到日后谢家再出一位皇后,才能让他们称心如意。
至于成为皇帝的是陵东王还是衡阳王,莫静都不在乎。
陵东王已准备在大朝觐举事,被陵东王拉拢过来的衡阳王准备在后面等着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却还不知道最后将要鹿死谁手。
莫静本就打算在大年过后离京,离京前再收割最后一波人头。
薛珝滔滔不绝讲了一大摞,才觉得不免有些口干舌燥。
“等到大年后你便要离开京城了?”薛珝急急喝了一口茶才巴巴地问,“可否让我相送一程?”
“不必了。”莫静轻轻摇头,目光却望向竹帘外,“这场雪真大!”
薛珝却有些迟钝:“可是那人……”他听白棠说起过,说他们准备在年后就把周晏青弄回青州,再用他的心头血来养双生花。
薛珝不太清楚这些门道,便想着周晏青也是一个大活人,如何能将他带回到青州?
周晏青此人的心机深沉,且他的武功也不低。若这其中出了变故,让周晏青跑了,那子宜的药可就没了。
薛珝想得简单,觉得自己的武功也还不错,即便路上也变数也能遏制住周晏青。
“若衡阳王能成事,你想重返军中,这是最好的时机。衡阳王有意拉拢谢氏,而谢氏在军中无人,以谢峋同太傅的交情,他会愿意扶你一把。若你此时离开京城,只怕误了好时机。”莫静的神色寂静如死水,只是平静阐述着此时对薛珝最有利的事实,“为了薛家,你都不该在此时贸然离开京城。”
“可是……”薛珝仍是犹豫不定。
他不愿就此别过,便再无相见的明日。
“我只想能再为殿下做事。”薛珝的心慢慢沉下来,才下定决心说道,“当年父兄让我进宫做殿下的伴读,我便决意一生不会背弃殿下。”
莫静依然温和的望着他:“老将军对你的期许,是建功立业。薛珝,你已经是合阳侯了,不再是从前的合阳侯府的二公子。”
跳跃的烛灯,在穿过门的寒风袭击的一瞬间熄灭了。
江穆跟着京尉卿去到淮安侯府,却并没有见到周晏青,只是老管家隐晦地告诉京尉青,说方才宫中的中贵人来过,大人便匆匆进宫了,还吩咐若吴大人带着神医过来就让他们当即进京。
京尉卿惊得变了脸色,也不敢耽搁连忙带江穆进宫。
本来从宫外引人进宫也是有章程的,只是如今情况紧急就直接由京尉卿带江穆进宫,再有常侍带他们到内廷。
路上遇见的宫人皆是神色肃穆行色匆匆的模样,江穆猜到小皇帝已是病重了。
宫中的气氛太过沉重,吴大人也是大气都不敢喘,只有低沉的脚步声在静夜里回响。
“吴大人来了。”刚到檐下便不知听何人禀道,京尉卿便和江穆进到殿内。
吴大人刚拱了拱手,就看见五六个老太医从后殿出来,其中有一位太医还抬起头望了跟着吴大人进来的江穆一眼。
周晏青也打量了江穆两眼,便让他进去为小皇帝看诊。
吴大人还有些忧心忡忡地候在周晏青旁边:“大人,这江大夫毕竟是来自乡野……”他是举荐了江穆的人,若江穆借此谋害皇帝也要连累他这个举荐人。
依照传言这个江神医确实是有真本事的,周晏青唯一担忧的便是江穆是神医谷之徒的身份。
但如今宫中太医都束手无策,他们也只能暂信这个江神医。
看见江穆跟着宫人进了后殿,周晏青也越过屏风走进去。
“大人。”江穆刚从医盒里取出银针,听见周晏青进来其他宫人行礼的动静,也连忙起身。
见到榻上昏迷不醒的楚绥时,江穆就知晓这是回天乏术之兆。
在这场斗争中楚绥本就是周晏青的傀儡和棋子,但只要楚绥死了就能令朝中势力重新洗牌。淮安派无论拥立哪位宗室都必须要承接其背后的势力入主京城的事实,这绝对不会是他们想要的结局。
而楚绥却是天不假年的注定。
也许对于宗王和世家来说都会是个喜讯,至少他们无需再承担弑君篡位的恶名。
照看皇帝身体的冯太医不停地擦拭着额前冷汗,说腊八后陛下就染了寒症,原先他们用的便是温和的汤药尚有起色,待到小年前却骤然重疾昏厥不醒。太医署用过各种汤药和施针,却都没有任何效用。
看见一张张脸巴巴的往这边望着,江穆搓着银针,倒是想起了坊间的很多传言。
那些说书先生大概率都是宗王养的喉舌,四处散播谣言说楚绥并非宁王亲子,说楚绥是宁王妃从外面抱回来的孩子,或是说楚绥是先皇和民间女子的私生子,诸如此类之言层出不穷。
只是看见周晏青这担忧的神色,江穆腹诽着,不知道的还以为楚绥是他的亲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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