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何经理皱着眉，不满地盯着她。他好不容易才摆平一事，这个女工怎么又来生事！
“女工宿舍一直很缺热水”，祝珏平视何经理，一字一句道，“现在的几个热水器，根本不够用，女工们不得不跑到男工宿舍的水房打水。”
她又看向何经理身后的几个男工，“而这几个男工，每次在我们打水的时候百般阻挠……”
“那是我们水房的热水！你们凭什么打！”不等祝珏说完，一个男工立马不满地叫嚣起来。
“就是！你们缺水，关我们什么事，干什么影响我们！”几个男工接着附和道。
“你以为我们想跑到你们那去？”，祝珏冷笑道，“如果不是热水实在不够，我才懒得跑那么远呢！要是厂里给我们女工宿舍再装台热水器，谁还去你们那打水！”
闻言，几个男工嘴唇动了动，下意识就要反驳，继而又若有所思地沉默了。
确实，如祝珏所说，给女工宿舍增加热水供应，她们就不必来男工宿舍和他们抢热水了。这事对他们有利无害，他们没有理由反对。
见同伴沉默，黄毛暗自着急起来。女工宿舍用水纠纷解决了，他还拿什么作为刘媛的把柄！
“少得寸进尺！”黄毛恶狠狠道，“热水器毁坏没找你算账就罢了，竟然还敢腆着脸要再装热水器！”
“经理和主任都没说是我做的，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一口咬定肇事者就是我？怎么，你郑磊比经理和两位主任还有能耐呗！”祝珏冷笑，“我倒是奇了怪了，女工宿舍装热水器，对你有什么坏处？你这么反对，到底是见不得女工宿舍好，还是见不得男工宿舍好？你就这么想看见厂里为了一点热水闹得沸反盈天？”
祝珏一番话无意间戳穿了黄毛心中所想。他涨红了脸，急切道，“你……你胡说什么……”
旁边的男工拽了拽他，低声道，“磊哥，这事咱们不吃亏，就算了吧。”
“我……”黄毛真是有苦说不出。他看向林主任，林主任正站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完全没有要为他帮腔的意思。
“行了行了！都给我消停一点！”何经理站起身来，指了指祝珏和几个男工，怒吼道，“为了点热水闹成这副样子，像什么话！”
接着，他顿了顿，语气无奈道：
“那就顺便给女工宿舍也装一个新的热水器，省的你们几个闹个没完。以后谁还因这事再大吵大闹的，就给我卷铺盖滚蛋！”
“之后呢，之后怎么样了？”李薇薇眼睛发亮，热切地看着祝珏。
祝珏咀嚼着周敏夹给她的肉，有些含混不清道，“唔，我当然是对着经理千恩万谢喽。嗨呀，你们当时唔在场，尊是太可惜了！黄毛听到经理答应给我们装热水器，那脸绿得跟什么似的！”
李薇薇哈哈大笑，大手在祝珏背上连拍了好几下，“干得好干得好！给姐们几个出恶气了！”
祝珏被她拍得险些呛着，“薇……薇姐，轻点……”
“太好了，天天抢热水的鬼日子总算是结束了”，林小娟双手托腮，长舒了一口气，喟叹道。
那天祝珏从经理办公室离开后，没过几天女工宿舍就装上了新的热水器。女工们再也不用为了抢热水争先恐后，也不必大老远跑去男工宿舍打水，每个人看起来都快活了几分。
中午午餐时，周敏提议大伙休息日一起出去吃饭庆祝庆祝，众人纷纷点头赞同。李薇薇喜欢热闹，又喊上了109宿舍郑婷等几个人一起来。
于是，十来个女工围坐在餐馆包间的圆桌边，边吃边聊，说说笑笑，气氛格外融洽。
李薇薇笑道，“这厂里还属你周敏最会找食吃了。这桌上的每一道菜，荤的素的，一口气吃下来竟然没有一道踩雷。果然跟着你吃吃喝喝，准错不了。”
周敏撩了撩额上的齐刘海，得意地哼了哼，“那可不！诶，你们得吃到最后才行，我周敏安排的宴，可不许有人半路开溜！”
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难得今天大伙这么高兴，不如开几瓶酒喝喝？”
“好哇！”李薇薇兴奋地拍案而起，“反正明天是休息日，姐们几个喝点酒，好好痛快地玩一玩！”
众人都被李薇薇的话激起了兴致，纷纷称是，大有不醉不归的气势。连平日不喜酒的林小娟也是一脸期待。
啤酒很快送了过来。周敏接过酒箱，正欲分发，突然想起什么，一脸神秘地笑道：“这么干喝酒也没意思，不如我们来做个游戏。”
“哦？什么游戏，说来听听？”祝珏含笑看着她道。
“‘我有你没有’，玩过没？”周敏扫视一圈在座的各位女工，“就是每个人说一件自己做过的事情，如果其他人都没做过，那就算过关，但要是其他人也做过同样的事情，那就得重说一个，直到过关为止。”
“要是实在说不出来嘛……”周敏举起桌上的杯子，“那就喝一杯酒来代替，如何？”
“听起来有些意思哇”，郑婷笑眯眯道，“那咱们就玩这个吧！”
女工们互相传递，将啤酒分发到各人，各自斟满了一杯酒。经过一番石头剪刀布，却是周敏手气不佳，轮到第一个说。
李薇薇用胳膊肘戳了戳身旁的郑婷，指着周敏哈哈大笑道，“看吧！\'谁提议谁输\'，玄学诚不欺我！”
周敏白了她一眼，哼哼道，“不过是凑巧罢了。”她略低头思索了几秒，接着便自信满满道：
“我和人吵架，从来没输过。”
众人纷纷颔首，109室的几个女工更是点头如小鸡啄米。她们之前和108室吵架，可是亲身体验过周敏那张嘴的厉害。谁能想到，那张薄薄的嘴唇上下一合，竟然像连珠炮似的蹦出一连串的话来，半个小时都不带歇的。
“你这么说倒提醒了我“，李薇薇笑道，“我替林小娟想到了一个。”
林小娟好奇地探过身来，“哦，是什么？”
“和人吵架，从来没赢过！”李薇薇拍掌大笑道，“怎么，算不算是你独有的？”
众人哈哈大笑，祝珏也忍俊不禁。她想起上次大家一起去厂子旁边的水果店买水果，店主见林小娟买的种类多，暗中短了她不少斤两。林小娟发现后，怒气冲冲来找店主对质。刚吵了没几句，林小娟的眼泪就像断线珠子似的止不住地流，抽抽噎噎，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最后还是周敏动用她三寸不烂之舌帮她讨回了公道。
林小娟顿时涨红了脸，便要下座位来打李薇薇。李薇薇笑着不停躲闪，二人闹了好一会方休。
按照顺时针方向，周敏左手边的女工们依次发言：
“我在山南阳电子厂待的时间最久。”
“我为了赶工，曾经三天三夜没合过眼。”
“我五岁就独自生活，七岁起靠捡垃圾养活自己和妹妹。”
刚开始都很正常，后面不知怎的，女工们纷纷开始分享起自己坎坷的人生际遇。
祝珏越听越心惊，但她不好意思在面上表现得太明显，只好不停低头喝酒掩饰。
她明白，来电子厂做苦力的女工们，大都出身寒微，小小年纪就出来谋生了。可是如今亲耳听到她们诉说自己的遭遇，祝珏还是忍不住感到心疼和难以置信。她环顾一圈，周围的女工们脸上却没有什么波动，像是对这些遭遇早已习以为常。
“我有六个姐姐。”祝珏右手边的小个子女工思索了一会，说道。
“这有什么？我还有七个姐姐呢！”斜对面的圆脸女工高声反驳道。
小个子女工撅起了嘴，黑眼珠滴溜溜转了几圈，又道，“我是尼姑养大的。这下总没有人和我一样了吧？”
“让我猜猜”，圆脸女工抿了口酒，道，“你父母见你生下来是女儿，不愿养活，便把你放在尼姑庵，是不是？”
“猜对了一半”，小个子女工平静道，“我亲生父母确实不愿养我，但并不是主动把我交给尼姑庵。他们把刚出生的我放在山路上，转头就走了。”
“那天是隆冬，山里正飘着鹅毛大雪。住持说，如果不是她凑巧在山坡上拾柴火看到了这一幕，赶紧把我抱回尼姑庵，我早就冻死在那场大雪里了。”
圆脸女工默了一会，低声道，“我的两个姐姐，和你的遭遇差不多。”
“也是在一个大雪天，父母偷偷把她们放在庵里，希望尼姑们能收养她们。可是那几天尼姑们都恰巧有事出门了，庵里空无一人。”
“我的两个姐姐，没有活过那个雪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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