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云却道:“没有。他们也挺好的。”
见奶奶像是不信,他又补充道:“我刚才只是在……组织语言。高叔叔对我很好,高乐诚也很好。我到那边没什么不适应,和他们很快就熟了……”
他说了这一长串,奶奶方才信了**分。
荀安嚼着嘴里的扁豆,有些食不知味。
谢云的鼻梁高,从左侧照来的光线越不过去,便在右半边脸上投落一片阴影。于是以鼻梁为分界线,一半明亮,一半昏暗。
大概是为了回应奶奶的热情,谢云淡淡地笑着,灯光里可以看到嘴角微微翘起一个弧度。
可是荀安看着,却想,也许这家伙只笑了一半。
也许只有亮着的那半边脸是带笑的,而掩在阴影里的那半边脸没有。
都说事出反常必有妖。谢云这个锯嘴葫芦,要他说一句超过十个字的话比登天还难,这会儿却叽里咕噜地说了这老长,没有鬼才怪呢。
荀安咬了咬筷子,却忘了筷子已在过年的时候,由木头的换成了金属的,硌的牙一阵酸疼。
真心话总是难说,而假话则是张口就来。因为不是出自真心,所以说起来无关痛痒,可以长篇大论,滔滔不绝,而不必担心牵动什么。
荀安扒了两口饭,心道这家伙的屁话,他半个字都不信。
奶奶见谢云碗里空了,便又忙活着给他夹菜,不顾谢云的婉拒,一边夹一边说:“那就好,那就好。小谢啊,你别把奶奶当外人,心里有什么话都可以说给奶奶听的。”
“奶奶帮不上你什么大忙,也就只能做点菜吃吃,听你说说烦心事了。”
谢云道一声“嗯”,低下头去吃菜。于是随着角度偏移,他的整张面孔都浸到阴影里去了。
吃完饭两个男生收拾洗碗,让奶奶可以早点回房休息。
老式房屋的布局里,厨房的面积总是很小,两个高个儿男生往那一站,登时便显得逼仄起来。
水池边挤不下两个人,于是自动地分工,谢云洗碗,荀安擦水。
谢云打开水龙头,自来水哗哗流出来。放了小半碗后他把水龙头拧上,然后去挤洗洁精,用洗碗棉蘸着擦洗油污,很快厨房里便飘满了洗洁精的柠檬清香。
荀安在旁边,等谢云洗好一个碗就接过来擦干,放进碗橱。等的间隙里,他顺便把桌子也擦了一遍。
抹布饱饱地吸了水,于是他伸手到水池里,把抹布拧干。
两人很默契的,都不说话。
洗到最后两个盘子的时候,谢云不小心把水龙头开大了,水流激烈地冲出来又反弹,溅到荀安的衣服上。
谢云很快地把水关小:“对不起。”
荀安嘴里哼哼两声,算是“没关系”的回答。
谢云把手里的盘子洗干净,递过来,荀安去接,接到的时候,谢云突然说:
“其实不太好。”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主语都没有,偏偏荀安能理解。
他说他在高家过得不太好。
荀安皱了皱眉头,很冷地回应道:“关我屁事。”
是啊,关他屁事,过得不好和他有什么关系,跟他说有什么用,他又不是什么菩萨心肠,谁要听他在这里诉苦。
谢云听了荀安的回应,也不再说话。等到最后一个盘子洗完,碗筷都归位,桌子也擦完,他却又开口道:“手表你还留着吗?”
荀安翻了个很冷酷的白眼,说:“那破东西,早扔了。”
语气是极轻快的,显得毫不在意,暗讽他的自作多情。
谢云把抹布叠好,放在水池边上,说:“哦。”
听到外面水声停了,奶奶从房间里走出来,见谢云已背起书包,赶紧说:“小谢啊,天都黑了,要不今晚别走了,在这儿住一晚上吧?”
话音落下,谢云还没回答,荀安已经眉头挑起,摆明了是不乐意的脸色。
家里一共两个卧室,奶奶一间他一间,再没有多出来的房间给谢云睡。
“你很久没在这里睡了,要不还是像以前一样,和小安睡一屋?”
谁要跟他睡一屋!
荀安要炸了,以前小不懂事挤挤就算了,现在都这么大人了,他才不要和这家伙睡一屋!
他恶狠狠地朝谢云看过去,眼神之凶残几乎可以在对方身上剜下一块肉,拒绝之情已经溢于言表。
谢云再瞎也不会接收不到他的意思,轻轻地笑了笑,说:“不麻烦了,奶奶。我跟我妈说了要回去的,下次有机会再说吧。”
还想有下次?荀安的眉毛抬得更高,心道才不可能,没有下次了。
见他态度挺坚决,奶奶也不再坚持,和荀安把谢云送到了门口,望着他离开。
车子踩出去后刮起一阵风,有些凉,已经是秋天了。
谢云抵达家里的小别墅,看了眼表,显示十点零六分。
他伸手要开院门,却发现移不动,心里有些诧异,加上了些力气,门却依旧岿然不动。
他从缝隙里看了眼,发现门被锁上了。
高家有三层防护的门锁,院门算是第一层。但由于里面两层锁的防护级别已经足够高,加上临湖别苑的安保做的很好,一个电话保安三分钟内就能到,所以为了方便,最外面这层院门向来是不锁的。
今天不知怎么竟锁上了。
院门里外都可以上锁,也都可以开锁,只不过需要钥匙。而钥匙一共三把,高家父子各一把,林月兰一把,谢云是没有的。
之前说要再配一把,但说完就忘到了脑后,也没人再提。
谢云一手扶着车,给林月兰打了个电话,嘟嘟嘟的忙音许久,最后是没有人接而挂断了。
他没太惊讶。林月兰有神经衰弱,不喜欢消息铃声的一惊一乍,手机常常是开了静音和勿扰模式,打不通很正常。
院门旁边的门铃是坏的,按不响,和里头的通讯也没联通。他在门外等了三十分钟,想着也许那个锁门的人会想起来,然后过来开锁。但等到后来全无动静,他自己都有些茫然。
正在这时,看见远处亮起了车灯。
黑色的卡宴缓缓靠近,谢云拿手挡了一下,认出是高建文的车牌。
高建文很少回来的这样晚,今天估计是加班。
一旁的车库感应到车辆的蓝牙,卷帘门自动升上去,让卡宴进去。高建文停好车下来,看到他站在门口,感到很奇怪,但似乎碍着什么而不便表示出情绪,只是淡淡地问道:“为什么不进去?”
谢云说:“院门锁了,没有钥匙。”
高建文没说什么,拿出钥匙开了门,让谢云跟在他后头进去。
高乐诚和林月兰都在房里,高建文也自顾自回了房,没和谢云有更多的交流,于是到最后也不清楚,那院门究竟是如何锁上的。
·
荀安洗完澡出来,已是月上中天。月光很明亮,从窗户里洒进来,将窗帘照成了一席柔和的光幕,幽幽地放着莹白的光。
他拿毛巾在头上随意糊弄两下,也不吹,就这么大咧咧地往床上一躺。
视线掠过书架,第二层放着一个小盒子,里头有一块表。
白色的,卡西欧手表。
荀安看着看着,觉得很碍眼,下床趿拉上拖鞋,跑到书架那儿把盒子重新摆到了最底层。
再躺回床上,便看不见了。
这下舒坦了。
但是才舒坦没一会儿,红狐狸的原理又应验。不是有一种说法吗?越叫你不要在脑海里想象一只红色狐狸,红狐狸的身影就越发不受控制地浮现在脑海。
荀安闭上眼睛,就能看到那块表表盘的模样。
真是见鬼……
这手表是谢云的。
刚认识没多久的时候,荀安看见谢云戴着这块表,觉得很新奇,问了两句。谢云说是去年他爸买给他的生日礼物。
现在想想谢云爸爸的审美也是异于常人。那块表的款式其实很成熟,表盘也不小,戴在二年级小孩细瘦的胳膊上显得很笨重,像是小孩偷穿了大人的衣服,显得怪模怪样。
但或许是谢云少年老成,面无表情的本事远超同龄人,整体看起来就没那么突兀。
后来有一次,谢云要把表送给自己,被荀安无情地拒绝了,还被说了一通,说他是不是缺心眼,这表看起来就贵得要命,哪里是可以随便送人的。于是手表的事情就此揭过不提。
再后来就是谢云搬走的那一天。
荀安闭了闭眼。
那天很早,天都没亮,月亮还在头顶上挂着的时候,荀安就听到有人敲他的窗户。
三声短,一声长,是很久以前约定的暗号。
荀安醒了,透过窗帘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形。他没拉窗帘,也没开灯,拉上被子继续睡,只当是没听见。
那人又敲,敲得他心烦。
荀安心想,这家伙要是不死心地再敲一回,他就要像包租婆吼人那样大喝一声,把这恼人的家伙给赶走。
结果敲窗户的声音停了。
荀安支着耳朵等了半天,没再等到一声。可帘子上的影子还在,人还没走。
又不出声,又不走,站在这里,谁知道这家伙要干什么?
他不知道谢云知不知道他醒了,但他不想和这家伙说话。
撑到后来眼皮都在打架,但时间终究一点一点过去,日头爬上来,天就亮了。
帘上的人影终于动了,又敲了几下窗户。
咚咚咚,咚。
荀安还是不回应。
窗外响起一道低低的声音:“荀安。”
像是很久没说话没喝水,所以很哑。
又是一声:“荀安,你起了吗?”
荀安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打定了主意不回他。
人影动了动,仿佛抬手要再敲,但抬到一半停住了,最终没有落下去,或许是知道哪怕叫醒了,哪怕真的能说上两句,最后的结局也不会有什么变化。
窗外传来一阵汽车刹车的轮胎摩擦声,然后是“啪”的关门声和皮鞋跟踩在地面上的声响,有人从汽车上下来。
人影转过头,又转回来,然后听得一声很轻的金属碰撞声,又过了一会儿,人影跑走了。
那天中午,荀安才出门。隔壁已经空掉了。
而他的窗台上放了一个小盒子,里头便是那只白色的手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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