夭采坐在高朋堂里,眼睛却望着窗外。
夫子在上面絮絮叨叨地讲着,他却忽然叹了口气。
一旁的梅玉树转过头看着他。
半晌,梅玉树道:“夭夭,你怎么了?”
夭采也看着他:“嗯?”
梅玉树解释道:“今早你已叹了四回气,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夭采摇摇头,又忍不住叹口气。
到后面的剑术课,他仍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傅朝元似乎也心有旁骛,早早地下了课,忽然将夭采拉到一边。
他端来一个锦盒,开启之后,宝蓝色的缎子泛着柔和的光华。
厚实的领口边,围了一圈雪白的风毛,做工十分精巧。原来是件披风。
夭采看着他:“傅师兄这是何意?”
傅朝元道:“你皮肤白,宝蓝色衬你。你身上这件披风不好看,何况已经旧了……”
他目光触到夭采肩上玄色的披风,眉毛已皱了起来。
夭采也低头看看自己,这件披风是他从前给陶戟挑的,看得出穿的人十分爱惜,没留下什么磨损的痕迹。
夭采有时候都怀疑,陶戟把这披风供了起来,时而拿出来抚摸一下,以思念他远在天边的师父……
夭采叹了口气。
傅朝元哪里是看不惯他的披风?分明是看不惯陶戟,连带着讨厌他的衣服。
也难为一件几年前的旧衣,竟然让傅朝元记得这样清楚。
夭采张了张嘴,愈发地好奇起来。
他轻轻地笑了:“傅师兄是不是不想我穿陶戟的衣服?”
傅朝元怔了一下。
片刻,他道:“我只是没想到陶戟会给你穿他的旧衣服,看来他也不是特别疼你。”
夭采道:“他做了什么事,让傅师兄这么不喜欢他?”
傅朝元道:“……没有什么,我们不合而已。”
夭采静静看着他,心里却想着陶戟。
戟儿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夭采摇着头,他愈发地看不懂了。
傅朝元将锦盒塞他手上,道:“收下吧,出了正月,还得冷好长一段时间。”
夭采道:“不行,我没有道理收傅师兄的东西。”
傅朝元道:“这件披风是照你身形做的,你如若不收,我自己留着也得短一截。”
夭采道:“我如果收了,别人会怎么看我?”
傅朝元沉默了。
当然,他口中的“别人”只有陶戟一人。
夭采抿着唇笑:“傅师兄的好意我心领了,下回吧。”
夭采回弟子居时,陶戟还没回来。一直到天色已晚,夭采褪衣沐浴,仍不见陶戟踪影。
夭采泡在水中,舀水淋在身上。他双足跷在桶沿,露出一段光滑的小腿,在升腾的水雾之中,肉粉色的肌肤就仿佛云雾里的桃花。
他就这样盯着自己的足尖,忽然想起了天上的日子。
那时候他还在天帝身边,天帝常将他的美貌与桃花作比。
记忆中的天帝高大挺拔,仪神隽秀,然而,他周遭散发的令人慑服的气质,就是人间一切天潢贵胄加在一起,也抵不过他半分的风采。
他是真正的神明,天庭众神无不敬他、惧他。
夭采却喜欢依偎在他身旁,依偎在他温暖宽厚的肩膀上。这时候,夭采的内心总是宁静得如一湖春水,他的头脑也总如喝醉了一般,醺醺然陷入了棉花似的梦境。
他已很久没见过天帝,久到他以为自己都忘了那个人。可只要一想到他的名字,夭采内心的春水便仿佛被投入一颗石子,一圈一圈地泛起无边的涟漪。
他的人仿佛沉入水里,神识却缓缓出窍。
夭采睁开眼,眼前是一尊巍峨的白玉雕像。只见雕像垂眉敛目,似乎正注视着他。
夭采走过去,脸颊贴在雕像冰凉的膝上。
他模样虔诚,仿佛一个朝圣的信徒。
帝御前的声音在头顶空空地回响:“小桃花,让吾聆听你的心声。”
夭采抬起头,一动不动的雕像似乎带着笑——记忆里,帝御前的眼睛也总是带着笑的。
他垂下头,止不住轻声叹息:“大人,我想见您……”
大殿里沉默了。
只听轻轻一声叹息,霎时,夭采只觉四肢百骸有一股暖流涌上。他抬起眼时,自己已在帝御前的膝上,就像一只猫依偎在主人身上。
帝御前伸出手,抚摸上雪白的脖颈。
帝御前道:“你还在为了那孩子忧心?”
夭采没有说话,只是轻轻闭上眼睛。
帝御前道:“你从未如此过。”
夭采道:“大人,人都是会变的。”
帝御前道:“你不是人,你是神。”
夭采抬起头,对上一双悲悯的眼睛。
“您错了,”他道,“这世间只有您是真正的神明,只有您一个。”
因为此间的神明,博爱且薄情,时而柔情得好比春雨,时而冷酷得仿佛木石。
帝御前不否认。
他垂下眼注视着夭采,就像一座神像俯瞰着众生。
帝御前道:“你从不是个多情的人,吾曾记兵临城下之时,夭采仙君以一笑降服百万魔军,令他们心甘情愿地被割下头颅。而你——却不曾为他们掉过一滴眼泪。”
这岂非一个薄情寡义之人?
帝御前抚上夭采的脸颊,抹过他眼下的湿痕。
如今这个薄情寡义之人却在流泪。
他道:“怎么哭了?”
夭采闭着嘴,一句话也不说。
纵使他不说,帝御前也心知肚明。
帝御前道:“自你上次回去后,吾一直在忧心,当年把那孩子交由你,是否是做了件糊涂事……”
夭采忽然抬起头:“请大人放心……”
帝御前伸出一根手指,落在他的唇上。
“吾并不是要责怪你,”帝御前道,“吾又怎会料到,十余年的光阴在你眼里竟如此重要,以至于到了难以割舍的地步。吾不愿见夭采仙君为此郁郁寡欢,也罢,这件事也并非只有一种解法,不过是吾多费些神罢了。”
夭采不停地摇头:“不,我不会让大人失望……不会……”
帝御前不说话,只是笑着注视着他。
他目光有如春风化雨,夭采却觉得心底一片冰凉。片刻,方才喁喁细语的神明消失了,只留下一尊白玉雕像伫立原地。
夭采坐了好久,这才踉跄着起身,不再去想那温柔羡爱的幻象。
他闭上眼睛,神识缓缓回身。
“师父!”
陶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夭采被吓了一跳,呛了一口水,很快被陶戟捞起来。
他这才发现自己还在浴桶里,水已经温了,不知泡了多久。
陶戟拿浴巾裹住他,脸颊微红地站在一边,不敢正眼看他。
陶戟道:“我叫师父好多声都不应,擅自冒犯了师父,请师父责罚。”
夭采道:“我方才神识出窍,一时没顾上这边,让戟儿担心了。”
他一头如墨长发湿漉漉地披在肩上,陶戟看了一眼,从善如流地拿了块浴巾,一面帮他擦头,一面用内力烘干水气。
夭采道:“这会儿是什么时候了?”
陶戟道:“已到亥时了。”
夭采道:“戟儿什么时候回来的?”
陶戟道:“刚回来不久。”
他顿了一下,解释道:“今日有同门外出历练为魔人所伤,我恰好在无涯门碰见了,把他送去药王峰花了些时候。”
夭采眉头紧锁:“魔人近来如此猖狂,竟有胆量袭击起仙宗弟子来了。”
魔人向来对仙家敬而远之,先前袭击陶戟盖因其身份特殊,如今却变本加厉,这不是挑衅是什么?
夭采闭上眼睛,眼前似有一团乱麻。
陶戟注视着他的神色,眼神逐渐变得深沉。
半晌,陶戟道:“夜深了,师父早些休息。”
夭采的头发已经全干了,柔顺地垂在腰间,散发着缎子似的光华。
他点点头,缓缓垂下眼睛。
陶戟替他放下床帘,自己退了出去。他翻动了一下炭火,又加了几块进去,屋里终于变得暖洋洋的。
清晨,弟子居的大院里分外喧闹。
叩叩。房门被敲响了,夭采窝在被窝里,不满地嘟囔:“今天不是休息吗……”
陶戟早已穿戴完毕,他将门打开一个小缝,不高兴地看向来人。
来人是个高阶弟子,似乎是傅朝元身边最得力的拥趸之一。
他捧着两个盒子,解释道:“傅朝元师兄给诸位新弟子准备了礼物——一件兽毛披风,人人有份。”
陶戟打量着交叠的盒子,却并不伸手去接。
院子里的新弟子皆十分欣喜,溢美之词不绝于耳。
“傅师兄真是大方啊!”
“是呀,这一件一件地送,不说要费多少心思,首先便要花不少银子……”
门外的高阶弟子笑着指指上面那个锦盒:“这是给陶夭师弟的。”
陶戟沉默了一下,还是接了过去。
“另一件我会转交给梅玉树的。”
弟子道:“不必,梅师弟那边已有人去打点。”
陶戟眉心一跳:“哦?”
弟子笑道:“这件是给你的,也是傅师兄的一片心意。”
陶戟无语。
他关上门,夭采正坐在床沿上,迷迷糊糊地问怎么了。
陶戟走到床边,半蹲下来,将锦盒放到夭采的手上。
夭采睡眼蒙胧地看着锦盒,觉得有点眼熟。
陶戟道:“傅朝元一大早派人来,给新入宗的弟子一人送了一件披风,这是给师父的。”
夭采一下睁大眼睛。
他掀开盒子,果然看见宝蓝色的绸缎。
陶戟疑惑地看着他。
夭采把披风扔到一边,抱住陶戟的头一顿乱搓。
“师、师父……”陶戟不知所措。
夭采把他抱紧怀里,无奈道:“我怎么就招惹上他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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