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心庵。
京郊唯一的比丘尼道场,是当年圣上登基之时,亲自从五台山请来的师太,又修了这座庙宇。最初只收战场丧夫的贞洁烈女,后来京城风气愈发靡靡,也有世家大族每年会将女儿送去半月,说是去一去浊气。
洛府的三个女儿从未被送去过。一来是洛仲原只信奉儒法,二来也是听闻清心庵如今变了味,常常想方设法地从京城高门手里讨些钱财,否则就会苛待送来的女儿。
洛青云听马婧玉说完,觉得有些无稽:“只送我一个人去?洛姝月、洛绮风呢?”
马婧玉撇了下嘴:“裴琬凝怎么可能会将洛姝月送去?而洛绮风年龄还小,更无需着急了。”
洛青云沉默了一阵才开口:“去就去罢,总归是个干净地界,我去清静半月,总比呆在洛府强。”
马婧玉扬起眉来:“我平日只当你是个清醒的,怎么忽然泛起了糊涂?清心庵如今并不是个善处,里面的姑子佛口蛇心,裴琬凝更不可能为你打点,送你过去,摆明就是要磋磨你。再者说,你别看洛府如今浑浊,不值得你留恋,可只怕你被送到清心庵后,想回也回不来。裴琬凝给洛仲原吹了枕旁风,至少要将你送去静修一年半载。”
洛青云倏地睁大了眼:“这是为何?难道是因为我——”
她没有需要守贞的夫君,也不是去散心静养的世家贵女,裴琬凝将她送去的理由便只有一个。
盛昭朔。
她一直以为,自己对盛昭朔缠追猛打,说到底也就是赔上自己本就不太在乎的女儿颜面。只要自己咬死不放,旁人也拿她无法。不想裴琬凝竟抓着这个,生出了这么条毒计。
马婧玉:“盛家小王爷,我也远远瞧过一眼的,不怪你念念不忘。只是如今……”
洛青云分外谨慎地抬眼看了看她,有那么一瞬,她想对情趣还算相投的马婧玉说出真相,但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她对盛昭朔演的独角戏,至今仍然只有自己知情。
洛府外有高煦一行人,洛青云并不怕被送去过苦日子,恰恰相反,这竟是个逃离洛府的绝佳时机。只是她至今还没完全查清生母秦夫人遭受的不白之冤,若是就这么走了,以后再难有机会。
洛青云:“裴琬凝如果是想折磨我,大可将我一直关在暗室,神不知鬼不觉地就处置了。怎么要这么大费周章呢?”
马婧玉笑了笑,她虽有身孕,却比其他人敏锐得多。她挑眼望着洛青云:“她力不从心。你觉察不出,裴琬凝的日子似乎没以前那么好过么?”
洛青云细细地回想起来,马婧玉则继续提示她:“她表兄裴文斌的神草堂,她也出了不少力,每年从里面拿分红。前阵子神草堂刚出了大事情,皇族岁供都来不及了,整日焦头烂额。”
那回多亏薛庆安排得周密。神草堂的岁供刚一下船,还没来得及拉到京城门前,就被不知哪儿冒出来的土贼给劫了。久无实权的裴国公也出来四处说情,才宽限了神草堂数日,重新筹措。
马婧玉:“府里也渐渐没有以往太平。上回赶出去的两个下人,你还记得吗?一个小厮是热心肠,在府里人缘好,还有一个巧夏,那可是裴琬凝房里的人。她能把事做得这样绝,人心尽失。”
马婧玉说完,安心嚼着剩下的半块点心,目光从洛青云脸上一划而过。
她还藏了半句,那是她听了墙角的贴身侍婢一字一句学来的:“夫人还与胡嬷嬷说,大小姐似乎比以前难管许多,好像越来越有头脑和手腕了,留在府里没准会是个祸患。”
马婧玉不是瞎子,自然能看出洛青云如今的不同,却觉得她这样没什么不好。在一团和气的洛府里,弱人三分就会受欺凌。
她最后一口点心咽尽,重又看向洛青云,见她已是眉目松弛,面色风轻云淡。
马婧玉:“这样快就想好应对之策了?”
洛青云顾自喝完一盅茶,起身准备回去:“哪有什么应对之策。我自认对盛小王爷情根深种,他们要把我送去洗心革面,但‘情’之一字,覆水难收。”
是夜,洛青云挑了身颜色明艳的石榴裙,安安稳稳地睡下。一夜好眠。
香桃一早来伺候她梳洗,刚一进门,瞧见洛青云已经坐在妆台前,敷粉涂脂,细描柳眉,身上的石榴裙衬得她容色绝代,活脱脱是从画里走出的美人。
香桃揉了揉眼:“大小姐,你这是……”
洛青云几乎从不上妆,嫌这些厚重麻烦。今日却有意仔细打扮了一番,比上回赴盛昭朔之约还甚。
洛青云对着铜镜看了看:“今日要见人。”
香桃听不懂了:“见谁?”
碧岚轩外忽然有人叩门。洛青云笑了笑,放下青黛,对香桃说:“来了。”
来人是裴琬凝身边的妙春,说是要洛青云去一趟清辉堂。洛青云也没拖延,抬步就要跟着她去。
香桃急慌慌拉住她:“大小姐!你忘了上回也是如此,你去了,没说几句就被关到暗室里去了——”
洛青云恍然想了一想,还真是。
只是上回的她孤立无援,惟有自救,如今却大不同了。洛青云抚慰地拍了拍香桃的手,对她眨着眼点了点头。
洛青云:“放心。我敢去,自然就有法子。”
她跟着妙春进了清辉堂。初冬时节,寒意浸骨,清辉堂的正厅却敞着门,仿佛是个请君入瓮的捕兽笼。
洛青云打眼一瞧,今日洛府女眷竟来齐了,似乎都在等她。洛姝月与洛绮风正站在裴琬凝右手边,中间空了个地方,应就是给她备下的。
洛青云只当什么都不知道,颇有眼色地过去站好。
裴琬凝眼下垂着若隐若现的乌青,似乎已经操劳了多日,但神色又有几分泰然得意。或许是觉得今日能卸下心头大患。
裴琬凝启声,却不是对着洛青云,而是声音谦恭地朝左侧三位身着素禅衣的姑子道:“洛家的姑娘们渐渐也大了,论理早该送去城郊,请师太们调教。今日能有幸清心庵的师太亲自来一趟,是她们的福气。”
她说着,抬手往三个姑娘的方向拂过去,而后又对众人说明:“老爷与我已经商议妥当,将姑娘们送去清心庵静修一阵,今日大家就当送一送她们。”
裴琬凝这话听着既蹊跷又虚伪,而娇生惯养的洛姝月也是一副无动于衷的听话模样,洛青云眉尖皱了皱,只静静听。
领头的姑子合掌而起,对裴琬凝躬了躬身:“夫人纯念虔诚,佛祖必能感知。只是清心庵如今接待的女信徒众多,三位娘子一同前去,恐怕会照顾不周。再者,将三位娘子一并接走,想必您也思念得紧,不如让几位依次前来,我等也好招待。”
胡嬷嬷:“以师太看,先让我家的哪位娘子去最合适?”
三个姑子假模假样地将她们三人端详了一番,最后仍由领头的回禀:“论情理,合该让嫡出的二小姐先来。但我等细细看来,中间这位娘子心思更为浮动,俗念颇多,似乎比二小姐更需要早些来静修。不知夫人意下如何?”
裴琬凝一听,忽然也唉声叹气起来:“师太慧眼,说中了我与老爷的心事。”
她捂着胸口:“青云这孩子,待字闺中久了,心思的确多些。这小半年不知闹出了几回乱子,每次都让老爷和我操碎了心。若师太不嫌弃,就带她回清心庵罢,想来有师太指点迷津,她定能早日顿悟。”
厅堂内一阵寂静,人人都听出了裴琬凝拙劣的做局,却无人出言。在这当口,被裴琬凝指着的女子忽然往地上一倒,半坐半跪在青砖上,捂着脸呜呜咽咽地哭了出来。
洛青云梨花带雨地洒着泪,哭着嗔怪:“母亲何苦在人前揭我的伤疤!”
裴琬凝始料未及她是这般反应,清心庵的几个姑子更是面面相觑。洛青云抽泣着,薄肩一抖一抖地耸起来,似乎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她带着哭腔喊出声:“我对盛小王爷一厢情愿,莫说全府无人不知,整个京城恐怕也早已沸沸扬扬。盛小王爷品性高洁,界限分明,除了退了书信与手礼,也没多给我难堪。可他越如此,却让我越是……越是放不下……”
她言辞恳切,不少女眷脸上都有几分动容怜惜。立在一旁的洛姝月则是面色青灰,恶狠狠地盯着伏在地上的洛青云,巴不得上前踹洛青云一脚。
清心庵的姑子试着上前劝解:“娘子执念太重了些,可知色即是空,眼前的一切不过是云烟,若是松一松手,定能拨云见雾。不如即刻随我们回清心庵,念念佛经,静静心——”
洛青云没听她说完,就大声回了句:“师太,我对盛小王爷确有执念,可我偏偏就不想解开这执念!”
她又回过头,态势卑微地往前匍匐了几步,在洛府众人面前拜了一拜。
洛青云抹着泪,声音沙哑:“父亲母亲为我着想,想要我解脱,青云感激不尽。只是青云对盛小王爷不只是割舍不下,更是从心底里就不愿割舍——”
她顿了顿声,叩拜在三个姑子脚下,泣声陈词:
“青云先向师太们请罪!等我去了清心庵,每念一句大悲咒,就会忍不住念两遍盛小王爷的名字。每抄一次金刚经,就会写上两篇寄予盛小王爷的书信!”
洛青云:你念吧,你念一句佛经,我就念一句盛昭朔!看谁声音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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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第 3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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