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青云下意识的第一反应是想逃。
鼎清茶楼于她而言,是个卸下伪装,运筹帷幄的所在。盛昭朔是个不速之客。她甚至不清楚他是何时来的,又听到了多少。
可随即她又定下神来。盛昭朔毕竟不是洛家,总不至于亲自来拿她,送到清心庵去。
况且自己今日在洛府做的一场戏中,盛昭朔是个隐形的角。想到这一层,她忍不住抬眼望了望他,见他眼角微扬,大约是已经听闻了洛府那场荒唐。
佛经与名字。经幡与情书。
洛青云霎时软了几分气势,双颊上泛起红晕,不敢再与他直落落的目光对视。
洛青云轻声岔话:“我要回去了。”
“再等等。”男人的声音气定神闲,“清心庵的人还没走。”
洛青云蓦地抬起头来,心中暗暗一惊,总觉得盛昭朔那双眼睛似乎能穿透她的脑海。她的确是在等清心庵的人离开,之后自己再回府,大抵也不会被送回去。
盛昭朔走近了几步,侧眼扫了一眼她刚刚坐的茶厢,扬起眉眼笑了一笑,“你这里宽敞。让人再加壶热茶,上几盘果子。”
他挥手叫了小厮过来,又交代加了几样,那小厮的眼神却不住往洛青云这边瞟。
洛青云自然明白,这小厮虽不知全貌,但至少知道她是朱时茗的贵客,这间厢室也是特意给她留出来的。可盛昭朔往榻上一坐,却显得像半个主人一般。小厮恐怕已经糊涂了。
洛青云不出声,极轻极轻地冲他摇了下头,示意无妨。
盛昭朔也品出微妙,抬眸恰好瞧见小厮和她暗戳戳的交流。他却会错了意,疏淡平常的声音又加了半句:“这边的账,和隔壁的茶室一同记上便好。”
说罢,他随手从腰上解了个白玉环佩,抛到小厮怀里。
洛青云抿着唇,眨眼,一下,又一下。静默片刻后,她展开和和气气的微笑,对盛昭朔屈了屈膝。
洛青云:“有劳盛小王爷了。”
她说完,将颈间的系带一解,褪下刚刚穿好的薄羽缎斗篷,毫不客气地在他对面落座。那小厮见她如此说,也不再逗留,躬身退了出去。
洛青云呷了口茶,表情云淡风轻。朱掌柜做生意也不易,如今有送上门的金主,她岂能挡了回去。
盛昭朔拢了拢火,将水壶放在泥炉上,与她无状地闲聊,“怎么想到躲来这里?”
“上回喝了这里的茶,觉得不错。”洛青云随性地恭维了一句,“盛小王爷的品味甚好。”
年轻郎君似是认同,微微颔首,又问:“事情我也大约听了几句。依我看,倒是洛娘子欠考虑了。”
她眸光闪了闪,温声:“还请赐教?”
盛昭朔捻着指腹,一圈一圈,不紧不慢,仿佛在催眠。他眉眼清淡,抬头看着她:“盛某曾从洛娘子言语之间听出几分对洛府的不满,凭我对洛大人的了解,不难猜出洛娘子在府里的处境。”
他放轻了声音,语调里却并无怜惜之意:“恐怕父亲和嫡母都对洛娘子多有疏忽,照料不周也就罢了,就连教养管束,应也不太上心?”
洛青云眼底一凛。盛昭朔这话说得含沙射影,隐隐有些侮辱人的意味。
她不做声,垂下眸来,又攥紧了手中的茶碗,虎口因为用力而发白。
年轻郎君弯了弯唇,调子愈发轻柔,声音却像嘶嘶作响的毒蛇吐信子。
盛昭朔:“洛娘子生母早逝,无人教导,养成如今性子也难怪。若那洛夫人早些对你用心,送去清心庵好好调教,也不至于这样上赶着倒贴纠缠,赔了颜面不说,还落成满京城的笑柄——洛娘子的生母在天之灵,还不知怎么含恨不瞑目呢。”
他轻声住口,话说完还不忘叹了一叹,抱憾似的摇了摇头。
空气陡然凝滞。只剩越来越粗急的鼻息,仿佛有人在凿木取火,一下一下地蓄力。
水壶盖忽地跃动了一下。盛昭朔瞥了一眼滚腾的沸水,没管,视线重又落到对面的女子身上。
她粉面含威,声音紧绷绷的,竭力压火的同时,眼底的怒意又喷薄而出。
洛青云下颌棱角凌厉,咬字生硬:“盛小王爷一针见血,可真是通透极了。我生母已逝,我行事也只求无愧于心,她如今看到我这般会是何想法,也轮得着你来说三道四?”
“从前我只知盛小王爷最无所谓流言,竟不知盛小王爷也常常将嚼舌根的话听进耳中,自然,这说到底还是我冒昧了。只是我再如何,也扯不到我生母头上。我看盛小王爷是在富贵王府里呆久了,满脑子塞着些礼教,好像这是多了不得的事情一样。”
“这也难怪,恐怕您觉得所有女人这样捧着追着您,都是自轻自贱。我今日倒是要好好说道——”
“啪”地一声,洛青云将手里攥紧的茶盏重重撂在案上,溅起的茶汤沾湿了对面男人的天丝袍袖。
她说到气头,猛地掀睫,雪亮的荔枝眼撞进男人幽深冰凉的曜石眸里。
恍若一簇火被投进了冰湖。
盛昭朔的面色毫无温度,漠然的薄唇拉成一条直线,峰岭一样的鼻梁上面是釉黑的眸。此刻正深不见底地容纳着她的无措。
她横冲直撞的怒意霎时熄了火,背上猛地袭来阵阵凉意。叫她清醒,叫她冷静。
盛昭朔收起了撩拨的调子,声音恢复如霜如雪的清冷,盯着她道:“洛青云,我要是早知道这个法子好使,哪还有你今日闹的这场戏?”
他似乎也有些没好气,狠狠说了这么一句,从鼻尖出了口气。
刑堂问讯的手段而已,稍稍使出一点,就能让面前的洛青云沉不住气。早些用这一招,也不至于被她痴缠至今。盛昭朔恨恨地想。
洛青云聚在胸腔的滚烫一点一点消散,与对面袭来的寒意交融,化开成衣下肌肤的颤栗。她完全明白了刚刚盛昭朔是在故意激她,差一点,她就要把自己对他毫无兴趣的真相脱口而出。
他这招确实有用。若在她拦车那日,盛昭朔就讲出了这番话,哪怕是在暗室再死一回,她也不愿假装去上赶着黏他。
可惜盛昭朔并不是那样的人。他下意识间也说不出那样的话来。
一时之间两人都没出声。
良久,还是盛昭朔先开了口:“你不是要说道说道么?”
洛青云没反应过:“嗯?”
盛昭朔也不再闲话,直截了当地问:“今日为何在洛府大闹一场?”
洛青云斜睨了他一眼,眼睫倦倦垂下:“你猜不到?”
盛昭朔怔了一怔,有些不自在,“你倒真敢说。”
洛青云又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紧绷的脸庞,知道他误会成了自己那番搅缠了佛经与情信的宣告。如此正好,她散漫地托起腮,懒懒瞧着他,神态恣意了些。
洛青云:“我在这儿喝我的茶,盛小王爷怎么找来了?”
盛昭朔幽幽地盯了她一会儿,“你从洛府跑出来的时候,说的可不是去喝茶。”
被他戳破,洛青云微微缩了缩手,脸上讪讪:“路上我便想明白了,若真一鼓作气地跑去盛王府,怕是在门口讨个没趣儿。”
“有时候,我面皮也挺薄的。”她从眼皮底下不自然地朝他看了一眼。
盛昭朔嗤了一声,清润俊逸的眉眼透过茶汤氤氲的热雾,落进她眼里。
他品了口茶,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洛娘子这就错了。你怎知盛王府的门不是敞开的?”
洛青云不为所动地倚着窗,听他轻诮的词句,葱白的指尖剥了颗蟹黄瓜子,填在舌尖,神色木然冷淡。
她觉得盛昭朔大抵是跟她学坏了,几句中就会不正经地歪一下。她经验丰富,知道遇上这样半真半假的词话,无动于衷不理睬便好。
果然,盛昭朔见她纹丝不动,叹了口气,开始摊牌。
盛昭朔:“你今日闹得那一场,且不论别的目的,最重要的恐怕就是逃过清心庵罢?”
洛青云又捻了一块云片糕,细细嚼着,不答话。
盛昭朔:“清心庵是女子清修的地方,你却偏在众人面前将痴话说得石破天惊,无非是逼清心庵的姑子觉得你无药可救,不得不拒收。”
盛昭朔叹了口气:“其实清心庵又不是什么龙潭虎穴,吃穿虽清苦些,但比起洛府,未必不舒心。你这是何苦?”
年轻郎君说罢,垂了垂眸,吹散茶汤的热气,“此番你拿我做借口,倒也无妨。只是先有惊世骇俗之言,又闹得半座城不得安生,不光洛府,连盛王府上下也人尽皆知。如此未免太折损自己了。”
她沉默了片刻,咬着唇,轻声吐出一句:“谁说你是借口。”
盛昭朔没听太真切,眸光投向她香腮赛雪一样面庞,挑了挑眉峰:“嗯?”
她低眉斟茶,凝脂一样的腕子悬在他眼皮底下,潺潺之声在幽静的厢室里回荡了许久。碧螺春的香气弥散开来,莫名咬住了他的心尖。
洛青云将紫砂壶安放在一旁,纤柔的调子直落落地透过雾汽,送到盛昭朔耳边。
“谁说你只是借口。”
年轻郎君手腕一抖,刚送到唇边的茶汤倾了半盅,前襟晕开茶渍。她从怀里扯出一条丝帕,覆上盛昭朔胸前清挺的轮廓。
洛青云心中一动,一只手停在原地探他的心跳,婉婉地开口:
“不是问我为何不愿去清心庵么?”
“盛昭朔,我就是为你。”
另一只手顿了一顿,覆上他垂在茶几上的冰肌玉骨。掌根微微硌了下,她不必低头,也知道是那条两相依的手绳。
洛青云大着胆子,逼自己掀起眼皮与他对视,目光相接的刹那,她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他的目光似一口深井,只有极仔细极敏锐才能察觉到最深处的水纹。洛青云细细地探下去,忽而觉得胸腔一震。
仿佛撞上了口嗡嗡作响的古钟。
盛昭朔:这女人疯了。
(心脏怎么跳这么快?)
盛昭朔:我也疯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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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第 4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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