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京郊的偏僻陋巷,狭长的步道上忽然出现了一个披着鸦青色斗篷的年轻郎君。
他走得信步闲庭,清挺的身姿经过墙旁荒草,破旧柴扉,最终停在一扇半掩着的寒门面前。
盛昭朔并没急着推门而入,而是四下打量着这条小巷。
他常年查案访证,对四九城里的大小暗巷也算了然于心,但这条隐没在京郊边缘的小道,却从未造访过。
宝吉河就在巷尾不远处,住在这巷子里的人们从河道上引了水渠,蜿蜒经过各家门户。入冬以后水位骤减,宝吉河更是隔三岔五地上冻,水渠露出光秃秃的真面目,原来竟挖了三尺多深。
这样深的吃水量,确实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宝吉河里漂游进来。盛昭朔在心中推演回忆着七夕夜那个从宝吉河中消失的老妪,敛回视线,若有所思。
他伸出手,在门前思索了片刻,没有叩门,而是轻轻推开,径直而入。
这是处颇为破败的院落。墙角忍冬,院里的枯叶上尽是灰白的霜尘,显然是许久无人打扫过。盛昭朔凝神细听,在呼啸的北风中捕捉到一丝微弱的呼唤。
里间有人细声细气地问:“怎么去了这样久?”
盛昭朔循声走到一间小室前,门板吱呀作响,他躬身而入。昏暗的光线下,迎面是一张没有半分热气的小榻,一个眉清目秀的年轻女子斜斜靠在枕上,微阖着眼。
她脸上似有病气,唇色苍白,男人推门而入带进一阵凛冽的风,吹得她周身一颤,倏然睁开了眼。
年轻娘子瞧见陌生的不速之客,脸色竟如同窒息了一般猛然涨成青紫色,整个身子颤抖了起来,尽管已经隔得这样远,她还是竭尽全力地往后缩。
盛昭朔见状不禁暗暗纳罕,只得尽可能缓和着口吻:“在下盛昭朔,查案至此,扰了娘子清静,先请罪了。”
年轻娘子断断续续听进去了一些,重新开口时,牙齿舌头明显打着颤,“别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盛昭朔扬起眉:“盛某还什么都没问。”
年轻娘子压根不听,只瑟缩着重复;“我什么都不知道,大人去问别人吧,抓不到就算了,我也不再报案了……”
盛昭朔疑心更甚,眼前这年轻娘子显然知道什么,却似乎又有难言之隐。他想了想,折中道:“问话是官家程序,盛某也是奉命行事。娘子若是不想答或答不上来,不回话便是,可好?”
年轻娘子瘦弱的身躯缩成了一团,也没理他,盛昭朔只当她答应了,于是开口。
盛昭朔:“娘子看着有恙,是一个人住么?有人照拂么?”
他在门外听见她唤人,已经猜到了她不是一个人住,问这话只是在缓和她的情绪。
年轻娘子弱声道:“有的。我娘。”
盛昭朔不动声色:“你娘上了年纪,照顾你的话,腿脚还方便么?”
年轻娘子:“我娘……她虽看着年老,体格却比我刚强得多。”
男人走到朽木方桌前,一边捻着烛台里已经冻硬了的蜡油,一边淡声随口问:“平时以何谋生?”
年轻娘子似乎渐渐听出来人没有恶意,也放松了一些,低声道:“我不知道。我娘总有法子的,前几个月天气暖和时,她总是夜里出去,大约是去夜市上做些小生意。”
盛昭朔:“每夜都去?”
年轻娘子:“三五日去一回。”
盛昭朔:“何时回来?”
年轻娘子:“亥时。不过有一日却是戌时就回了,浑身湿透,打那以后就不再去了。”
盛昭朔心中微微一沉。按这年轻娘子所言,她母亲八成就是那个算命的老妪。若想抓人,他只需安排人守株待兔便好。
只是若将老妪抓走,眼前这个卧床的年轻娘子恐怕会活不下去。
盛昭朔略一思索,“敢问娘子身患何疾?我认得一两个神医,或许可治。”
才松弛些许的年轻娘子一听他问的话,骤然又睁大了眼,恐惧爬上脸来。她战战兢兢地抱着身子,“不,不必了……”
盛昭朔心知那老妪随时可能回来,因而要速战速决,不宜耽搁。于是尝试走近了半步,狠下心将实情说破:
“娘子的母亲怕是惹上了桩官司,不日将传唤至官府问话,但盛某瞧娘子如今身边恐怕不能离人太久。若你肯,我替你重新安排住处,也请大夫来好好诊治。”
年轻娘子已经缩到了墙角,裹在单薄的被衾里颤抖得比刚刚还厉害,柔弱的声音中混杂着哭腔:“不必了,真的不必了,请公子放过我和我娘吧!”
盛昭朔眸底一寒,声音冷厉了几分:“你娘若是清白的,我自然不会冤枉。可她若真的有罪,又何谈放过一说!”
屋内情势焦灼,盛昭朔隐隐担忧老妪忽然回家,自己在病人面前顾虑太多,施展不开,于是也在思忖着叫莫祺带上几个婢女,将这年轻娘子抬走。
不料院门在这时却忽然轻响,一个清亮柔婉的声音在屋外响起:“锦慧,你在睡着么?我来瞧瞧你们。”
霎时间,盛昭朔全身血液冰凉了下来。他眸中掠过一抹果决的光,三两步跨到榻前,伸手捂住正欲出声应答的年轻娘子。
屋外的人没立即进来,顿了顿又喊:“锦慧,院子里的枯叶太多了,还落了霜,走起来一不留神就会打滑,我替你们扫一扫。”
盛昭朔锁紧了剑眉,冷冽的面色上忽然浮出半分恍然和疑惑。
这声音。耳熟。
他的眉峰一点一点平展,眼底集结的备战之色也渐渐散开,原先捂着年轻娘子的手猛地一松。
锦慧顾不上多喘几口气,脸色憋得通红,逃命似的对屋外喊:“姐姐!救我!”
盛昭朔从榻边走开了些,泠然落拓地靠在土墙上,活动着腕骨,声音微沉含沙。
“你还有个姐姐?”
他话音刚落,小室的门就被咣一声踹开。风风火火奔进来的女子一手胡乱提着裙角,一手拖着个笤帚,雪亮亮的荔枝眼里燃着火。
“锦慧别怕!”她一面喊,一面举起笤帚,劈头盖脸地就要往卧床娘子颤巍巍指着的方向砸去。
盛昭朔神色漠然地立在原地,也不躲不避,乌眸直直钉在洛青云身上。
笤帚尖戳了戳盛昭朔的发际,悬在半空晃晃悠悠。男人觑了一眼她有些发抖的小臂,仿佛看透了她强撑的力道,伸手一拨,将笤帚甩在地上。
一时之间,两人都没有说话,心思各异地望着对方许久。
直到榻上之人怯怯地喊:“青云姐姐。”
洛青云这才回过神来,转身朝她抚慰地笑笑,“锦慧,这位是盛……盛昭朔,是我朋友。你不必怕他的。”
洛青云说完这番话,自己都惊讶了半刻。叫人别怕京城最不近人情的冷面王爷,这话怎么听怎么离奇。
连她自己,也是与盛昭朔打了许多回交道后,才稍稍搁下了对他的惧意。
锦慧倚在洛青云怀里,像株娇弱的小白花,洛青云一遍遍地抚摸着她发抖的背,轻声轻气地安慰着。
锦慧不经意地告状:“盛公子方才要带我走。”
洛青云抬眼瞥了盛昭朔一记,“去哪儿?”
盛昭朔冷着脸:“请个好大夫,替她医病。”
锦慧别过脸去,埋在她怀里,“青云姐姐,我不想见外人,我害怕。”
洛青云手上没停,继续拍着她,一面又微微昂起下巴尖,朝着盛昭朔往屋外一抬。
她在指挥他外面候着。
盛昭朔身子僵住,黑幽幽的眸子闪了闪,盯着她,一句话没说,但片刻后还是从了命。
他在院里站了一炷香的时辰,洛青云才出来寻他,轻手轻脚地带上了门。
从后面看,年轻郎君清挺的身形宛若松柏,越是在冷风里,越是多了几分苍劲刚毅。洛青云素来知晓盛昭朔与同龄的世家子弟不同,可仍看得怔了片刻。
洛青云压了压清亮的声线,上前到他身旁,也不客套:“你怎么来了?”
盛昭朔斜睨了她一眼。这小姑娘如今对自己讲话倒是越来越不讲究,莫说尊称,连个名字都不喊了。他冷冰冰地撂了两个字,“查案。”
洛青云倏然抬眸,眼底压着亮晶晶的企盼,追问:“查案?什么案?”
男人看着她,眼波微凝,似乎在权衡她是否可靠。他沉吟片刻,对她说了那夜算命老妪应就是这家母亲的猜测。
盛昭朔乌目沉沉:“你与这家人认识,那夜的老妪,你就没认出来?”
洛青云微微张着嘴,像是听到了什么匪夷所思的事,半晌才摇了摇头:“她戴着兜帽,裹得那样严实,我认不出。况且,我与锦慧的母亲也有许久未见了,回回来她母亲都在外辛忙,我坐一坐便走,上一回见到老人家,似乎还是春日。”
盛昭朔倒也没再问,只说了句:“嗯,你认人的功夫向来不行。”
盛昭朔觉得情有可原。他依稀记得七夕那夜,自己从洛青云身边走过,她也一样没认出来。
连对他都是如此,更莫说旁人了。
洛青云静默片刻,垂下眸,唇角勾起一丝凄苦的弧度:“原来你是为这案子来的,我还以为……也罢,万事还得靠自己。”
盛昭朔抬起眼皮,目光就着北风贴在她脸上,想从中读出些什么讯息,却一无所获。
他单刀直入:“你替我劝劝里面那小娘子。住处、大夫,我都让莫祺安排好。否则若是动起手来,就算不伤着,也会惊吓到她。”
她瞳孔冷清,直视着他,“锦慧她娘是个烈性子,你若在这里动手,难保不会鱼死网破。盛昭朔,你可愿意听我一言?”
盛昭朔:这丫头胆子越来越肥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4章 第 44 章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