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十三

清早。

钱季槐先醒,轻轻拨去枕边人的胳膊,下了床。

台风到了广深,邵安也有受影响。

打开阳台的门一看,应该下过一场不小的雨,椅面积着清水,还有落叶漂在上面,准备在阳台吃早餐的计划算是泡汤了。

小疏昨夜估计睡着得很迟,钱季槐有点后悔讲那个鬼故事,他的目的绝不是把小疏吓得不敢一个人睡觉,虽然摸良心说,他当初订双床房确实只是因为大床房订光了。

钱季槐在卫生间洗漱,外面的人喊他:“钱先生?”

小小的一嗓子被水声盖个彻底,钱季槐没听见,等洗完脸抬起头,发现小疏已经走进来了。

“睡好了?刷牙洗脸,我们去餐厅吃早餐。”

钱季槐拿起剃须刀准备剃胡子,小疏慢吞吞地挪到他背后,张开胳膊抱住了他。

时间一长,钱季槐对小疏这种撒娇般的行为已经不觉得惊讶了,他放下东西转过来:“怎么了?”

小疏顺势把头埋进他怀里:“可不可以不出去?”

钱季槐清楚记得医生说过的话,不要强迫。

“不想出去?”

小疏点头。

钱季槐摸摸他的头发,“那就不出去,我们在房间里吃。”

酒店管家按钱季槐的要求送来了两份早餐,外面又下起雨,阳台待不得,两人就面对面坐在窗边吃。

这酒店一间一间房类似独栋小别墅,钱季槐他们的这间名叫临水居,阳台正对一片荷塘,左侧还有一架水车。

钱季槐放下粥碗,品着窗外的景,随口说:“今天下雨,外面其实人不多。”

小疏咬着包子,嘴巴忽然一定,“钱先生可以出去走走。”

钱季槐深笑,歪着脑袋看他:“你现在就只会叫我钱先生了。”

小疏的脸虽然瘦,但脸颊肉嘟嘟的,尤其吃东西的时候,腮帮子鼓起来像个小仓鼠。

钱先生是越盯越喜欢。

“那叫什么,总不能叫你叔叔。”

小疏这病对陌生人畏畏缩缩,在钱季槐面前倒是一点不怯。

钱季槐笑,“你不是第一回知道我名字就叫我季槐么?现在怎么不这样叫了。”

小疏害羞,为自己解释:“那不是叫你,只是读了一遍你的名字。”

“哼,好。”

钱季槐停下这话题。“我不想一个人出去走。”他靠上桌子,拈了颗葡萄吃。

小疏沉默。

钱季槐拐弯抹角地说:“我很喜欢撑着伞走在雨里的感觉,如果身边有个人陪我就更好了。”

小疏听到这话终于有了点反应。

“湘南也多雨。”钱季槐继续自言自语:“突然发现绍安和峒谷的共同点就是多雨。”

“小疏喜欢雨天吗?”

小疏不回。

钱季槐知道他是没有答案。

“第一次看到小疏,我觉得我的心里好像也下雨了。”

钱季槐乱七八糟地说,叫人听不出情真意假。

不过他说完这句小疏的表情明显有点呆滞,他就站起来把凳子搬过去,坐到了他身边。

“我特别希望小疏开心,小疏知道吗?”他拿手戳戳他的脸:“从认识你到现在,好像就没怎么见你笑过。”

“明明笑过。”

“很少。”

小疏把头埋低,憋了半天,脱口一句反问:“钱先生觉得,我这样的人适合经常笑吗?”

钱季槐怔了一瞬。

然后说:“我们都是一样的人。”

十分苍白的安慰。

小疏又问别的:“钱先生信命吗?”

钱季槐:“信,特别信。”

小疏稍微昂起了点下巴:“小时候,最常听到的一句话,是大人们说我命不好。”

钱季槐盯着他的眼睛,立刻感受到一阵悲凉。

他抓住他的手说:“我不这么觉得。你才十九岁,你的生命还有很长很长,就算从前再不好,以后也一定好了。”

因为你遇见了我。

钱季槐的后半句是想这样说,但觉得不妥当,所以忍了下去。

“对不起。”

“说什么对不起。”钱季槐凶他。

“把你的生意搞砸了。”

“不是你的错。”钱季槐急得不得了。

他最怕小疏说对不起这三个字,他最不能接受的,就是被命运捉弄的可怜人向这个对不起他的世界说对不起。

“怪也是怪我自己,是我没有照顾好你。”

“你没有义务照顾我。”小疏一针见血。

钱季槐却有法应对:“我承诺过的,就有义务做到。”

钱季槐早在峒谷的时候就这么想了。

对一个孩子好一点,就这么难吗?他不相信就这么难。

“小疏,我不想让你觉得我是在用大人的口气说教你,但我还是想告诉你一句真心话。你现在只是年纪太小了,所以才会把很多事看得太严重。”

“也许等你再长大一点,你就会明白,人活在世上,除了爱自己的人和自己爱的人,其他人的声音都不用在意。”

“从前发生过的事只要你忘了,它就等于没有发生过,你一辈子记着,它就会永远折磨你。”钱季槐说起大道理来头头是道。

不过这些大道理虽然冗长老套,但没有一句不是真理。

钱季槐盯了他一会,忽然想到什么,把椅子再向前拉近:“我跟你讲一个故事。”

小疏下意识捂住耳朵。

昨晚被吓出来的后遗症。

钱季槐被他逗笑,拿下他的手说:“不是鬼故事。”

不是鬼故事,是一段真实的陈年旧事。

“我高中班里有一个男生,他成绩很好,性格也很好,老师同学都很喜欢他。我记得是高二的一天早上,我走进教学楼,在一楼大堂里看到他抱着头蹲在墙角,被一个中年男人拳打脚踢。”

“听同学说,那个中年人是他爸。”

钱季槐停顿了一会,一边观察小疏的表情一边继续说:“原因是,他和一个校外的不良青年谈恋爱,那人几次三番问他要钱,他给不出,那人就报复他,把他的裸.照发在了我们学校的校园群里,一夜之间传得人尽皆知。”

小疏沉寂的瞳孔一下放大了一圈。

“我至今都记得他爸在打他的时候,嘴里说着多难听多刺耳的脏话,那个地方每个年级的人都会经过,所有人都能看到他被打的样子,所有人也都知道他为什么被打。”

“我敢说,那是我活到现在,三十多年以来见过的最尴尬的场面。可是你猜他怎么着,第二天,他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的一样,照常上课,学习,和大家说话,虽然没人再愿意搭理他。”

“最后高考,他还是以全校第一的成绩考进了一所非常好的大学。现在是我们当初那群人里最有钱,也是过得最快乐的一个。”

“听说上次同学聚会他还去了,有些人眼红他嫉妒他,就当着他的面提了从前那些照片的事,故意让他难堪,但你知道他是怎么应对的吗?”

“他没轻没重地跟其中一个带头的已婚男士开玩笑,说:我现在的身材比当年的还要好,你要不要跟我试试?”

钱季槐说着摇头一声苦笑:“真是个疯子。”

老实说,这一句“真是个疯子”和心疼无异了。

不过一点点,只有一点点。

“我说这些,是想让小疏你明白,不堪回首的记忆,我们每个人都有。但人的生命是很长的,只要你肯放过自己,肯向前走,你的路就会越走越好,越走越顺。”

小疏认真思考了这些话,思考了很久后,轻念道:“放过自己。”

钱季槐欣慰,用拇指擦了擦他的嘴角:“嗯,放过自己。再难,你要想着还有我在。”

小疏顺着他拇指收回的方向缓缓抬起头,问他:“钱先生,究竟算我的什么人?”

钱季槐一愣。

这问题太难回答。如果要说出一个既客观理智,又真实贴切的答案,几乎不可能。

这世上暂时还没有出现一个可以解释他们二人关系的名词。

“嗯……”钱季槐假装在想。

“好心人。”小疏自己说了个答案。

钱季槐这次愣得更呆。

小疏这答案,好像取笑他似的。

钱季槐呆呆地盯了他一会儿,发现不是好像,这家伙就是在取笑他。

小小的嘴巴慢慢忍不住翘起边边,小疏自发地笑了。

-

他们在酒店里待了一整天,待到傍晚天黑后,雨停,风正凉。

阳台的椅子擦干净可以坐了,钱季槐把小疏拉出来透气。

“风中已经有了桂花香。”他说。

小疏细细嗅了两下,“熟悉的味道。”

他从前闻过这种香,但没有人告诉过他这是什么香。

“桂花,金黄色的小花瓣,香味浓郁,一个地方只要种了一棵桂花树,有风的日子方圆几里都能闻到花香。”钱季槐翘着二郎腿,一只手握着手机,一只手和小疏十指相扣。

他们之间,行为越来越奇怪,也越来越自然。

“这里应该种了不少,如果你想,明天我带你去找一棵。”

钱季槐说完话,耳边突然一阵歌声袭来。

在这片荷塘的对面,被一排碎竹隔挡着的地方有一家清吧。

唱的是经典老歌,钱季槐常听,所以即使是从没听过的粤语版本,刚开口第一句他也立刻听出来了。

他听得忘情,一直没再说话。

“好听。”小疏在歌曲结尾小声开了个口。

钱季槐缓过神,看向他笑了笑:“听得懂吗?”

小疏害羞地摇头。

钱季槐凑近问:“我也会唱,国语版的,听不听?”

小疏惊喜,面向他露出浅笑。

钱季槐清清嗓子,说来就来:“往事…咳咳。”

他歪着头落下眼帘,目光静静朝小疏注视过去。

“往事不要再提,

人生已多风雨。

纵然记忆抹不去,

爱与恨都还在心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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