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下,满堂死寂。
孟氏被这番直戳肺管子的言论噎得面红耳赤,浑身发抖,指着谈黛“你……你……”了半天,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谈黛不再看她,也不再看席间任何人,包括波澜不惊的严春琪,以及她身旁神色复杂,却从始至终一句话没说的路舒。
她只觉得一股深深的疲惫和厌恶涌上心头。这华丽的厅堂,这虚伪的应酬,这无处不在的算计与恶意,让她窒息。
“啪、啪、啪……”
一阵掌声突兀地响起。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主位上的严春琪正轻轻鼓着掌,脸上带着一种欣赏的笑容,然而,那笑意却不达眼底。
“好!谈姑娘年纪轻轻,竟有如此通透的见识与悲悯的胸怀,实属难得!路贤弟,你这位朋友,果然不凡啊!”
不等路舒开口,他又以一种略带责备与无奈的口吻道:“夫人,你今日贪杯了。几杯水酒下肚,怎的说起这些不着边际的醉话?”
孟氏被丈夫当众斥责,竟非但没有收敛,反而借着那所谓的“醉意”愈发肆意起来。
她猛地推开侍女搀扶的手,摇摇晃晃站起身,抬手直直指向谈黛。
“醉话?呵!我说的句句是实!谭文璧!”她尖利地喊出那个尘封已久的名字,“你以为你换个名字,换个身份,就能抹掉你做的那些丢人事吗?”
“你弃谭家的清誉不顾,跑去写什么《花间录》!尽是些闺阁秘事、青楼艳闻,把史官世家的脸面都丢尽了!谭毓章谭老先生,一辈子持身清正,修的是煌煌国史,最后呢?生了个女儿,写的却是污人眼目的下流东西!真是家门不幸,奇耻大辱!”
水榭内死寂一片,只有孟氏尖锐的声音在回荡。
谈黛沉默着,身体却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孟氏见她不语,愈发得意,声音拔得更高,带着一种残忍的炫耀:“听说啊,有一次你在烟花巷里喝得烂醉如泥,丑态百出。这事儿不知怎的传到了谭老先生耳中。结果他就当着那些下三滥的面,狠狠给了你一巴掌!”
孟氏模仿着扇耳光的动作,脸上带着尽是恶意的快感,“怎么样?疼不疼?谭大小姐?”
怎会,不疼呢?
当日那一声清脆的“啪!”,仿佛穿透了时光,在她灵魂深处响起。脸上那火辣辣的痛楚虽已褪去,但父亲眼中滔天的失望、深不见底的悲愤,她又何尝能忘?
谈黛下意识地想抬手抚上脸颊,却在半空中硬生生停住,转而紧紧攥住了桌沿,连指尖都在微微颤抖。
孟氏的声音如同跗骨之蛆还在继续:“听说你酒醒后在谭家门口跪了整整一宿,可你爹最后连门都没让你进!啧,那场面,真是想想都让人……痛快!谭毓章有你这样的女儿,真是他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她一口气说完,众人噤若寒蝉。谈黛却能清晰地感觉到人们的目光黏在她身上。震惊、鄙夷、探究、同情……仿佛要将她扒光了来看。
还有他……
他没有起身,没有言语,甚至连一个安抚的眼神都吝于给予。
她死死咬住下唇,才勉强压住喉头那声破碎的呜咽和几乎夺眶而出的滚烫。
她不能哭,也不能认。
一旦“谈黛”变成“谭文璧”,她在南省将寸步难行,一切筹划亦将付之东流。
她用力眨了眨眼,将那片湿意狠狠压回心底深处。
片刻过后,属于那个混不吝相师谈黛的声音,在凝滞的空气中缓缓响起。
“严夫人,”她朝她笑笑,“您说得对,谭大小姐‘不孝’,她有这般下场,很是应该。”
孟氏眼中闪过一丝惊愕。
她想不到竟有人面对如此羞辱,竟还能如此镇定清醒。
谈黛继续道:“至于《花间录》如何,后世自有公论。”
她这份超脱于眼前龌龊的笃定与气度,让在座不少人为之一震,连严春琪捻着胡须的手指都微微一顿。
“好!好一个后世自有公论!”一声粗豪的大喝猛地响起。只见陈虎猛地一拍桌子,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对着严春琪和路舒的方向胡乱拱了拱手。
“严大人!路大人!好酒!真是好酒!哈哈,陈某……陈某今日高兴,喝得有点上头了!这头……晕得厉害,怕是……怕是撑不住啦!失礼!失礼!陈某……先告退!告退!”
“去吧。”严春琪皱皱眉,道。
陈虎脚步虚浮,嘴里又含糊不清地说些醉话,踉跄着任两个手下几乎是半拖半拽地离开了水榭,只留下一阵浓烈的酒气。
没有人注意到,他离席前,那双看似醉眼朦胧的豹眼,极快地扫了路舒一眼。两人目光相交的瞬间,陈虎的眼中……分明没有醉意!
见陈虎离席,孟氏似乎更加急于坐实谈黛的身份,“谭文璧!收起你这副清高孤傲的嘴脸!你以为你装不认识我,就能蒙混过去?当年在京师,我可是亲眼见过你的!你这张脸,就算化成灰,我也认得!”
“是么?”谈黛淡定地将杯中酒饮尽,回敬道,“传闻谭大小姐容貌倾城,夫人将我错认成她,倒是谈黛的荣幸。”
“你!”
接着,谈黛话锋一转又道:“谈黛祖籍南粤江岚县,族谱、乡邻与地方官府皆可查证。夫人对我的身份疑虑重重,谈黛惶恐之余,亦深感无妄之灾。既如此,谈黛斗胆,恳请严大人奏请朝廷派员详查。”
当年天机阁为她做的假身份天衣无缝,自是经得起任何推敲。
那江岚县知县为免“失察”之罪,也会比任何人都更加卖力地证明她的清白!
而且……
严春琪的眼神阴沉地盯着谈黛。
她知道他不可能上这样一道折子!为一个妇人捕风捉影的身份就大动干戈查一个县?这奏折怎么写都显得他严春琪小题大做!更会得罪江岚县乃至整个南粤的地方官吏!
这个女子,比他想象中更聪明。若她真是清白出身,他倒有些想收她作义女栽培。
可惜啊可惜,她今日终将成为这场鸿门宴的牺牲品。
她还是太年轻了。
严春琪这样想着,冷冷开口道:“谈姑娘此言差矣。依本官看,此事无需惊动朝廷。我省按察司的牢狱,最是能让人静心思过,吐露真言的地方。进去待上几日,问问清楚,想必姑娘自然会想起自己究竟是谁。”
他根本不屑于去查什么江岚县!他要的是最简单粗暴,也最有效的方式。
只要谈黛进了按察司的大牢,是真是假,是黑是白,就全由他严春琪说了算!他有一万种方法让她“承认”自己是谭文璧!
谈黛暗自心惊。可越是如此,她便告诉自己越是要冷静。
为什么?
为什么严春琪要专门设这样一场宴席来揭穿她的身份?
她的……父亲,当年得罪过他吗?
不待她细想,严春琪已转向一直沉默的路舒,语气也变得意味深长:“路贤弟,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啊?”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又道:“你与这位‘谈姑娘’相处多日,交情匪浅……难道就真的一点端倪都没察觉出来吗? ”
原来如此。
谈黛彻底明白了。
这场鸿门宴最真实的目的,终于在这一刻图穷匕见!
这是一场针对路舒的政治围猎!
严春琪,或者说他背后郑阁老的势力,真正的目标从来都是路舒!他们就是要利用她,给路舒扣上一个“结交罪逆”的罪名!
这罪名一旦坐实,路舒的仕途将遭受毁灭性打击,他所有的主张都将失去根基,甚至可能因此获罪!
谈黛的心沉到了谷底。她看向路舒,心中一片冰凉。
她太清楚政治斗争的残酷了。为了大局,为了自保,牺牲一个本就带着目的接近他的江湖女子,对路舒这样的朝廷大员来说,几乎是必然的选择。
他会怎么选?
是坚持那点所谓的“情谊”,赌上自己的前程甚至性命?
还是……像她的父亲当年一样,在清誉的压力下,选择毫不犹豫地将她推开?
谈黛闭上了眼睛,等待着那预料之中的回答。
这一刻,时间仿佛被拉得无比漫长。
终于,一个清冷而疏离的声音,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严大人。”
路舒开口了。他没有看谈黛,而是将目光平静地落在严春琪脸上。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着面前白玉酒杯的边缘,动作优雅而从容。
“大人所言极是。按察司执掌刑名,最是明察秋毫。”
谈黛紧闭的眼睫剧烈地颤动了一下,指甲亦深深陷进掌心。
那预料之中的刀刃,终究还是落下了。
孟氏脸上顿时浮现出得意之色,但得意过后,一丝奇异的刺痛感涌上她的心头。
那是一种极淡的,物伤其类的同情。
如果有一天,她也碍了夫君的事,或者成了严春琪需要牺牲的棋子……
不等她细想,路舒却再次开口:“然则……”
ps 女主的《花间录》本质上是正经女性史,只是在她所处的封建朝代被卫道士批评为“艳文”,其实是绿色健康的,翻译成白话文在阿晋不会被锁的那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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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鸿门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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