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鸿门宴(下)

路舒缓缓起身,目光掠过谈黛时未有半分停留,那眼神疏离得像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我与谈姑娘不过数面之缘。她是忠是奸,是善是恶,我亦不甚了解。若她当真顶冒他人户籍,自该按律查处。”

不甚了解……好一个不甚了解!

这些日子的相处,那么多思绪相通的瞬间,她甚至错觉自己触碰到了这副温和皮囊下真实的内核。

可原来,这一切都只换来他轻描淡写的一句“不甚了解”。

理智上,她明白。严春琪之心昭然若揭,党争当前,他与她这个“罪臣之女”划清界限,是最冷静、最正确的选择。

可情感呢?

那猝不及防涌上的冰冷失望又是怎么回事?

旋即,一股更深的自我厌弃攫住了她。

谈黛啊谈黛,你在失望什么?你接近他本就目的不纯,满是利用与算计。你戴着层层面具,又何曾对他坦诚过半分?你期望从他那里得到什么?难道在那些虚与委蛇的周旋里,你竟真的对他……生了不该有的妄念?

这个念头让她悚然一惊。

对于路舒的这番话,严春琪亦是一愣。官场中,谁人不知路舒的做法虽有时显得又些不合时宜,但他却乎是个难得的正直之人。他此时如此干脆利落地舍弃一个看似与他关系匪浅的女子,实在反常。

可严春琪转念一想,又不禁在心中冷笑。

官场中哪来的真正君子?无非是权衡利弊,精致利己罢了。呵,这路舒,平日里装得光风霁月,到头来,也不过是个关键时刻毫不犹豫断尾求生的冷血之徒!

他这样想着,嘴上却赞道:“路贤弟果然深明大义!”

谈黛看着他们你来我往地虚与委蛇,心中更冷。也好,这样也好。撕开那层温情的假象,露出底下冰冷的算计与权衡,反而让她更加清醒。

罢了,都不重要了。那些莫名的情绪都是多余的奢侈品。现在起,合该彻底抛诸脑后,叫它们统统见鬼去吧!

想到这,她深吸一口气,眼神亦变得清明,甚至带上了一种破釜沉舟般的锐利。心念电转之间,计策瞬间成型。

她抬起眼,目光轻巧地越过严春琪,落在了如坐针毡的李守拙身上,“李县尊,听闻您近日为了开海夙兴夜寐,可当真是操劳了呢。”

她这句没头没尾的话甫一出口,孟氏同不少下人脸上俱是露出疑惑的表情。

她为什么要突然把话头引到李守拙身上?

可李守拙心里却清楚得很的,一下子额头都冒出冷汗来。

她这是在当众挑明他李守拙已不再是郑阁老同严春琪一党。可她这样做又有什么用呢?这样并不能将她从伪造身份的泥潭中救出来。

接着,谈黛笑了一下,又道:“在场诸位或许不知,我同海商王韫秋是金兰姐妹,此次南汶钱掌柜的命案,她便托我帮忙调查,如今已略有眉目。”

孟氏虽仍不明所以,但下意识反驳道:“调查?你拿什么身份调查?而且,即使你查出凶手,也抵不了你的罪过!”

“我并无此意,”谈黛冷冷地道,“我想说的是,日后的供词上,我会将此事原原本本地供出。”

路舒明白了她的意思。

严春琪也明白了。

十分聪明的做法。

这样一份供词一旦送至京城,京中的那些人必回借此大做文章。怎么他严春琪就一口咬定了一个支持开海的女子是谭文璧?

究竟是真的如此巧合这谭文璧此时现身,被明察秋毫的严大人抓了个正着呢?还是他严春琪随便找了个女人作为禁海的借口呢?

如此一来,她这个人就成为了严春琪党争明晃晃的证据。

至于她是否真是谭文璧,又是否与路舒有所往来,也就不重要了。

因为,京中那些朝臣还有龙椅上的那位都会怀疑,这是郑党对改制一派的构陷。如此极端的政治手段,必然会引起改制派的强烈反扑,甚至会令老皇帝嫌恶。

这些后果,严春琪承担不了。

严春琪眯起眼睛,淡淡地开口:“这是自然。只是,你如何确保将来你的供词能够上达天听?”

说着,他看向李守拙,“李知县,你怎么说?”

“啊。”李守拙骤然被点名,险些失手碰倒面前的酒杯。

他的目光在这几尊大佛身上逡巡了一圈,才用一种无奈的语气道:“疯言疯语自然不能污了陛下的眼睛。”

原来他脚踩两条船!

情理之中,却也在谈黛意料之外。

看来这牢狱之灾她是躲不过了。

想起那些专门对付女犯的残酷刑罚,以及狱卒的肮脏手段,原始的恐惧就像冰水般灌进五脏六腑。

“带下去。”严春琪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她下意识望向路舒,只见他正垂眸整理袖口,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

呵,好得很。

就在此时,水榭外突然传来一声朗笑:“严大人这里有这般好戏,怎的不叫上齐某共赏?”

只见布政使齐昌远绯袍玉带大步而入,先前离席的陈虎则紧随其后。经过路舒身侧时,他极快地向他颔了颔首。

严春琪眼见着形势变化,暗自叹了口气。他已明了:从陈虎“醉酒”离席到齐昌远现身,根本是路舒早就布好的局!齐昌远此番前来,定要借题发挥将水搅浑。

此时若他硬要扣押谈黛,将事情做到底,只怕会很麻烦。他没必要冒这个险。

“齐大人说笑了。”严春琪忽然变脸似的堆起笑意,转头对孟氏轻斥道:“夫人今日醉得厉害,竟将谈姑娘错认成什么谭家小姐。还不快向谈姑娘赔个不是?”

孟氏愕然瞪大双眼,“老爷!我分明……”

下一瞬,她却在丈夫阴冷的注视中猛地噤声。她不甘地绞紧帕子,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许是妾身眼拙了。”

齐昌远抚须大笑,“既是一场误会,便……”话音未落,却被路舒打断。

“严夫人。”他声音清冷无比,“您方才当众污人清誉,岂是一句‘眼拙’便能揭过?”

满堂俱寂。谁也没想到最先发难的竟是方才“撇清关系”的路舒!

齐昌远打圆场的话卡在喉间。严春琪脸色青白交错,最终咬牙对孟氏喝道:“还不行礼!”

孟氏浑身发抖,终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屈膝福身,“今日妾身醉后失言……请谈姑娘见谅。”

谈黛在孟氏屈膝的瞬间便侧身避过,脸上绽开恰到好处的笑意,“夫人快快请起。今日酒酣耳热,况且,谁没有个看花眼的时候?”

说罢,她又亲自执壶为严春琪与齐昌远斟酒,“两位大人治下的南省安宁富庶,连陛下都称赞的,小女今日能与两位大人同席,已是无上荣光。”

她言笑晏晏,仿佛刚才剑拔弩张从未发生。

众人举杯共饮,席间顿时活络起来。

其间,谈黛数次瞥见路舒向她投来的目光。

于是,她故意将一只蟹钳放进陈虎碟中,笑吟吟地道:“方才多谢陈大哥了。”

“谈姑娘客气!”陈虎伸出布满老茧的大手去接蟹钳,粗糙的指节状似无意地擦过谈黛的指尖。

谈黛笑了笑,没有说话。

转身时,她的衣角堪堪擦过路舒的肩头,可她却连眼风都未扫过他。

*

一场酒宴结束已是深夜,月光清冷地铺满回程的路。谈黛婉拒了陈虎的相送,踉跄着朝客栈走去。

路舒沉默地跟在她身后几步之遥,看着她单薄倔强的背影在月色下摇晃,有如一株随时会被风吹折的芦苇。

“谈姑娘。”他终于开口。

谈黛脚步未停,对此置若罔闻。

“方才……”路舒加快几步,终于拦住了她,“我并非……”

他想解释那撇清关系的冰冷话语并非本心。

“大人不必说了。”谈黛倚着青砖墙轻笑,“对一个不甚了解的人,大人实在不必费心解释什么。”

路舒被她眼中的冰冷刺得呼吸一窒,“我有要事相告。”

“巧了,”她屈指理了理衣袖,“小女也有要事,先告辞了。”

说罢,她就要走。

“陈虎。”路舒忽地攥住她手腕,声音压得极低,“此人暴虐成性,你不要同他有太多牵扯。”

谈黛突然笑出声来,就着他钳制的力道顺势贴近。她微微歪头,温热的呼吸几乎拂过他的下颌,眼中却尽是**裸的嘲弄,“路大人这么关心我啊?”

那轻佻的语调,带着绝望的尖刺,狠狠扎向路舒,也反刺回自己早已狼藉一片的心房。

路舒被她逼得后退半步,耳根滚烫,心却如坠冰窟。他想要开口,却发现任何解释在此刻都苍白得可笑。

谈黛看着他瞬间的狼狈,眼中嘲意更浓,心底却是一片荒芜的空洞。她猛地甩开他的手,决然转身,几乎是踉跄着走向前方浓重的夜色,仿佛多停留一刻,那强撑的坚硬外壳就会彻底崩碎。

望着她消失的方向,路舒的嘴唇动了动,最终,只余下一片死寂的荒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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