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恨意

“快搜,我看到他了,就在这附近!”一队人在天色微亮的街道上小步快跑,他们脸上蒙着黑布,手上拿着长剑。

若再仔细辨认,便会发现,他们的剑都是同样的制式,和前些日子,杭家派出的死士身上所持的剑是一致的。

毋庸置疑,这些人就是杭家派出的又一批死士,他们奉家主的命令,正在追杀杭云川、和那个暗中帮助他的女高人。

“找到了!”一行人瞅见个沿着巷道佝偻前行的身影,是个男子,看着有点单薄。

为首的那人冲上去抓住他的发髻,把他的脑袋提起,粗暴地转到自己面前。

却是个从未见过的陌生面孔。

“不是,接着搜,别闹太大动静。”他带着身后的人,紧锣密鼓地继续往前探去。

被放走的那人还愣愣地站原地,他迟迟未动,像个假人般,眼神失了魂般的空洞,无神地飘散在远方。

永泰九年,三月十七日,南城,绥和客栈,人们都知道,那里流了满地的血,足足三日三夜才打扫干净。

天刚刚亮,起早的人路过,只听见里面传来激烈的厮杀声,惨叫声。

直到一队穿着黑色锦衣,袖口雕有麒麟的卫队匆匆赶来。打斗声才停下来,最后,四个浑身是血的人从里面出来。

他们都不是走出来了,而是被人搀扶着,抱着,奄奄一息地抬出来的,人们都猜,这四人命不久矣。

那队黑衣卫队,是玄衿司的麒麟卫,由徐元康带领,分五队,每队百人,分别负责执行、刑处、督察、规训和谋划。

这日,他带领麒麟三卫行督察职能,前来监视李星昭的任务完成状况,恰好救了她一命。

永泰九年,三月二十日,玄衿司收到圣旨:李星昭失职,除去夜行卫卫长一职,贬谪姜州,任粟丘县巡检,从九品。

夜行卫卫长之位,由徐元康接手,夜行卫其余人并入麒麟卫,编号第六队。

“上官,您明明都查到归墟在杭家了,辛辛苦苦这么久,我们四个都有目共睹的。他们还这样罢黜您,实在太不值了!”宋枝举着一杯酒,义愤填膺。

这是夜行卫的旧部的宋枝、梁小伍、张祁、严七四人在河边设宴,为李星昭送行。

非常幸运的是,他们都还活着,完完好好的,得亏李星昭及时救治了他们。

“皇上说的不错,我的确未查到归墟下落,是我失职。杭家这么大,谁知道他们把归墟藏到哪了呢。”李星昭举杯,将满杯的酒一饮而尽。

“卫长大人,那日皇上召见您,都说了什么?”梁小五面露愁色。

那是她从绥和客栈死里逃生的第二天,因为先前金丹被锁,又耗了许多的法力,她的伤好得慢了许多。

大伤还未痊愈,她就接到皇上召见。

“杭家的事情,宋枝已经与我说明了。”皇上背着手,在窗边踱步,“你来说说吧,还有没有其他遗漏的。”

李星昭低头行礼:“回皇上,微臣确有一事疏忽,要向皇上禀报。”

“说吧。”皇上挥手,示意她免礼。

“那日夜里,臣曾被四象定坤阵锁住,险些无法逃生。臣知道这四象定坤阵是禁术,只供军队使用,会使的人很少。臣斗胆猜测,归墟失窃之事,与军队有关,很可能是某位将军在背后参与。”

“嗯。”皇上点了点头,“那你以为,是哪位将军呢?”

李星昭没想到皇上会反问自己的意见,但话都递到嘴边了,不回答怕是显得过于退缩,反正也只是猜测,她就大着胆子说了:“臣之愚见,应是常威将军。”

“为何?”皇上接着问。

“臣曾赴舒家喜宴,贵宾满座,只有常威将军之子徐昫对舒家家主最为不敬。此外,若杭家与武将暗中联合,定是行谋反之事。定威将军只图安定、不敢谋反,照威将军年少继位、威望不足,能被杭家看上且说服的,只有常威将军一人。”李星昭坦然应答。

皇上连连点头,再问她道:“那依你之见,若是常威将军执意要反,朕该如何应对?”

李星昭冷汗直冒,她本以为皇上是找自己交代情况,哪知道皇上是找她献计的。

她事前完全没有准备,此时只能随机应变,想到什么说什么。可皇上的问话一句比一句激进,若是答不出来,显得呆楞,若是答得冒进,也显得愚昧。

她思考片刻,也不敢思考太久,沉寂的空气让她担惊。她总算想到个还算合适的办法,赶快说道:“臣不懂排兵布阵。但若常威将军真意图谋反,行军时必定隐瞒实情。若有人戳穿此事,挑动哗变,便可使叛军不战自溃。”

她此言一处,就感觉头顶发凉,皇上直直看着自己,她担心自己说地不好,迟迟不敢抬头。

“起来吧,朕这里还有点百花膏,回头你找凌公公取了,拿去用吧。”皇上温和的话语在耳边响起。

宋枝见她深思许久,一言不发,似乎失了神,就觉得一定是小伍戳到了她的伤心事。

她秀眉一挑,对梁小伍喝道:“都怪你,不去追那逃犯,让他逃跑了,才害的上官被贬的。”

“你什么都不知道!”梁小伍气得要和她吵起来,嗓门都高了一调,“那贼人锁了卫长的金丹,卫长金丹受伤,危在旦夕,要不是我先帮卫长解除八重锁,等杭家的死士杀进来,我们一个都活不了!”

“那你也是有错在先,别当我不知道,你放跑过那贼人一次,要不是舒统领帮卫长一同把他找回来,你麻烦就大了,你也该担责才对。”宋枝辩不过他,气鼓鼓得坐下。

李星昭见两人唇枪舌剑,谁也不让谁,赶忙劝架道:“大家可别相互责怪了,是我太不小心,再三上他的当。被罚到粟丘县,我心服口服。”

“可是,我不想在徐元康手下做事。”宋枝嘟着嘴。

“你可不能任性。”李星昭正色看她,见她一脸不悦,就好声劝说说道,“徐卫长处事稳重,也很善待下属,跟着他能学到很多,没什么不好的。”

“可是……别以为我不知道,就是他散布您的谣言,说什么是您害死了营缮司员外郎的夫人。”宋枝愤愤不平,“这样的人,我才不想做他的属下。”

张祁劝说道:“他也是乘了那贼人的东风,若不是那贼人当众与卫长纠缠不清,事情也不会发展到这种地步。不过好歹谣言已除,这事就当过去吧。”

“怎么可能,我永远会记得他的!这样的人,我才不会诚心诚意在他手下干活。”宋枝双手抱胸,一脸倔犟。

“唉……”李星昭一声长叹,说到底,这些事情,都是因杭云川引起的。

他害的自己丢了官位,可他又得到了什么呢?他即便是拿得了归墟,但终落了个被自己人追杀,无处可归,性命不保的下场。

既然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不成全?

也对,若是他一心帮我,便是损己利人,他怎么可能做损己利人的事呢?像他这样阴损的人,自然得是损己也不利人,落得个两败俱伤,才如他所愿了。

李星昭抬眸,此刻天高云淡,面前的蔚河水波澹澹,奔流不息地向东而去。

它静静流淌,流经吵吵闹闹的宴席,流经城墙,流经乡间小道,一路往东,流经蓬莱山脚下的姜州,流经小小的粟丘县。一路颠簸,直至入海。

在蔚河的另一段河岸,杭云川步上桥头,突然停下了脚步。

他探头,看向静静流淌的河水。这里没有激流,没有层层叠叠的卵石。河水流淌得很平、很平,似乎看不出它在流淌。

在这平如镜面的河面上,杭云川终于看清了自己的脸。

这是一张陌生的脸,和从前有几分相像,但全然不同。

他这才明白,方才京城中,那些黑衣人为何会突然放过自己,转身向客栈跑去。原来是她那一手易容换貌,最终救了自己。

“竟然……竟然在最后关头,我还是被她所救。”杭云川喃喃自语着。

其实他用八重锁锁住她全身,也可以将她定住。可他就喜欢把事情做绝,才会一时间起了杀意,将八重锁施在她的金丹上。

她应该是……死不了把。

杭云川发觉自己有些犹豫,他也给不出确定的结论。应该?若是她真死了呢?金丹是很脆弱的,她方才动静那么大,多半是伤到了金丹,要危及性命的。她手下那个梁小伍,笨的要死,万一手慢,她就性命难保了。

杭云川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突然想得这么多,他本是不该挂念这些的,她死了就死了,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反正他都逃出来了。

可是她一次又一次向自己伸出援手,她是真的想帮自己,他明明感受到了,但又拒绝了,他凭什么拒绝呢?

他仅剩的那点自尊让他意识到了,他根本没有接受她怜悯的资格。

就像这张面孔,他凭什么用这张面孔脱离过去呢?他根本不值得。

他憎恶自己不愿割舍的过去,和以怨报德的下作手段。

于是他抬起手,拿指尖往自己脸上刺去。

娟红的液体,夹杂着片块,淌入河中,如梨花凋落般的,很快就被河水冲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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