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 3 章

人在睡觉时通常会闭上眼睛,用彻底的黑暗切断和世界的联系,安心进入另一个世界做梦。

不知何时,蔓萝陷入黑暗,阴冷潮湿的气息裹挟她虚弱的身与心,一阵阵寒气顺着鼻腔钻进身体——这是一具有生命的身体,血液奔腾,脏器运作,骨骼支撑起肉身的形状,灵魂寄宿其间——寒气钻入骨与血,细细啃噬她灰色的灵魂。

求生的本能唤醒蔓萝的灵魂,她剧烈挣扎起来,心底有一个声音一直呼喊着:“快离开,别放弃!”蔓萝开始寻找自己的手脚——找不到。是被巨大的恐慌吞噬了吗?她茫然了一个瞬间,那个声音立即哀嚎起来:“快走,蔓萝!快走……”

黑暗中忽地亮起一点白,蔓萝不假思索,朝着那枚白色光点全力奔跑。

突然,脚下坚实的地面裂开一片缝隙,蔓萝感到自己开始下坠。天翻地覆之间,蔓萝下意识地闭上双眼。良久,坠落感徐徐消退,睁开双眼时,蔓萝发现自己躺在一片巨大的淡黄色羽毛上。这片羽毛散发着温暖的光辉,细密柔软的绒片轻轻颤动。

蔓萝撑起身体,当她触摸到羽毛时,手心传来一阵难以言说的柔软触感,她从未真正抚摸过这样的造物。她忍不住俯下身,把耳朵贴在羽毛上,耳廓旋即被温暖和柔软包容,随后,她听到了震动的声音。

很轻,很均匀。

蔓萝听了一会,并不能判断这是什么声音,于是转而打量起周围。这是一方奇异的天地,以羽毛为中心向四周望去,既不存在一个尽头,也看不到一个开端,在上方,同样没有联系向来时黑暗的路。

蔓萝挪到羽毛的边缘(她想到悬崖),探身往下想要一探究竟。在她的预期里,下方也是同样泛着暖色光辉,如太阳普照般的光景,然而并非如此,蔓萝怔怔地注视着眼前宽阔无边的黑暗,恐惧的呻吟涌上喉咙,又被恐惧感死死卡住。她终于在此刻意识到事情的发展不是她所预测的一般,而在这个世界里,她能够做到的仅仅是——

“小萝?小萝,快起床了,你叔公要走了。”

蔓萝睁开眼,村长夫人熟悉的面容映入眼帘,她的双眼似乎不如昨晚那样浑浊了。蔓萝茫然地看着她,半晌,终于意识到自己在院子里睡着了。

“我……我本想在这里等叔公,怎么自己睡着了……”蔓萝有些懊恼地嘟囔着。她飞快地洗了把脸,冰凉的井水刺得她一激灵。

再次推开家门,已然如隔世之景。短短一昼夜,家中上下已挂上白孝,连那棵桑树也没能幸免。

“你先到处看看,收拾一下你要带的东西。”村长沉稳地对蔓萝说,“你放心,你娘那边我照顾着。”

蔓萝摇头道:“我看过娘再去。”

“我都打点过了,你年纪小,不看也好。怎么说也是……”

“叔公,我想看看她。”蔓萝声音平静,神色显出固执的坚决。

村长自知必然拗不过她,又考虑到她从此孤身一人,许多事总要自己先独立起来去面对,便指向正厅,那里如今暂时作为停灵的地方。

蔓萝缓步而去,刚到门口时却停下脚步。她扶着门框,深深呼吸了一会才拉开门。伴随着吱吱呀呀的声响,一股潮湿的霉味混合着腥臭的气味直扑鼻腔,呛得她眼泪上涌。蔓萝往院子的方向挪了两步,直到厅中气味稍微散去。

一具普通的木棺摆放于厅中央,两侧各有两把竹椅,原先摆在棺材处的餐桌被搬到了角落。眼前这幅画面总让蔓萝心头不安,不论是心口处那仿佛有重锤起落的垂坠感,还是厅中阴森诡异的氛围,都在遏止她继续走近。

蔓萝又喘息一会,抬脚走了进去。

真的回到母亲身边时,却不如之前那般沉重无措。母亲就躺在那里,仪容整洁,双手平放在腹部上。她的神色平静,看不到悲伤,也不再喜悦。一切痛苦哀伤,所有幸福快乐都已离她远去,不再成为染上心间的颜色。

蔓萝顺手拉过一张椅子,坐在木棺旁细细观察起母亲的模样。某种恐慌的直觉侵扰她(虽然她并不知晓这一切想法)——总有一天她会遗忘这位温柔的母亲。或许是为了留下更多与母亲有关的记忆,又或许只是渴望肢体接触所带来的联系,蔓萝轻轻抚摸了母亲的头发。

随后,蔓萝回到卧房。她走得急促又突然,这里保持着原来的模样,床褥还没有收拾过。蔓萝走过去,找到并捏住两个被角,用力抖起被子来。抖着抖着,蔓萝突然嚎啕大哭。

不久前母亲总是痴痴的,睡醒便直奔厨房,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抓起剩饭就往嘴里塞。此后,蔓萝总是睡在床外侧,每当母亲有什么动作就一路跟在她身边。说来也奇怪,即使当初夜里犯着困摔破了膝盖,现在想起来也泛着甜蜜的喜悦,她甚至在想,如果可以回到这个时候该多好啊。

但马上,她就被自己突如其来的想法吓出一个冷战,悲伤因而如潮水般退去。她擦掉眼泪,很快收拾好床铺,然后回到隔壁自己的房间。

母亲病倒以后蔓萝很少待在自己的房里,久不通风的小房间有股霉味。床边立着一个矮柜,是她平常放衣服用的。她从其中找出一块包袱布和几件换洗衣物,打包好衣物后,又把自己的梳子和头绳头花塞进口袋里。

她没有带走母亲的遗物,打算把那些放进棺中陪葬。

离开前,她给卧房上了道锁。

夕阳渐渐露头了,蔓萝背着小包袱,看到村长仍旧坐在树下乘凉。

“叔公,麻烦您跟我去一趟厨房。”蔓萝说,村里都是用粮食和其他村民交换自己需要的东西,“厨房里还有去岁打的谷子,都拿回去吧,我一个人搬不动,要辛苦您了。”

“行,还有多少?”

“我也不清楚,去看看吧。”

蔓萝心里希望能多剩一点,毕竟她可能要在村长家里住上一段时间,这些粮食既是蔓萝对他们所给帮助的报答,也是她住在他们家的理由。等到这些粮食吃完,她又得考虑将来的生活。

厨房的米缸里还有不少谷子,足够他们三人吃上几个月。村长掂量着,这些份量不是一个半百老人和幼龄女童能合力带走的。

“我去借个推车和布袋来,你在这里等我一会。”

蔓萝席地而坐,靠着米缸怔怔出神。她在想,等到这些粮食都吃完以后,她又该去哪里弄来更多的粮食呢?自己和村长夫妻非亲非故,喊一声叔公叔婆是出于礼节,总不能一直赖在他们家里不走,何况他们年纪也大了,如果陡然多一张吃饭的嘴巴,只会增加他们的负担。可是如果自己不和他们一起住,且不说村里的人会怎么对她,光是下地劳作就不是她能做到的。

想到这里,蔓萝心中一阵酸楚。

临走前,蔓萝带走了那个装着绣品和工具的竹筐。事实上,她已经不如之前那般渴望绣出精巧的,生动的刺绣,只是出于对自己的安抚所做出的选择,因为这一切都能给她平静和安慰。说来说去,她喜欢的不是刺绣,而是刺绣本身的过程,幸好她的母亲夭亡,否则在未来的某一天,因为她丑不拉叽的刺绣而喋喋不休的话,她就要彻底背反自己的美好记忆与对母亲的愿望了。所谓的,继承她的衣钵……

整个葬礼下来,最重要也是最难处理的两件事情,一是棺材的订购,这件事情已经由村长出面解决了,据说那副安置母亲的棺材本来是别人预订的;其二则是坟地的选择,这个也由村长打点好了。接下来,只需要花上一些时间和大部分心思来处理那些琐碎的细节,蔓萝的母亲就能体面地告别这个世界——虽然,她早在那个傍晚已不再知晓此间一切事物了。

对于棺材的疑问困惑着蔓萝。她曾陪同母亲置办过家人的葬礼,一具棺材从订制到完工,最快也要半个月左右的工期。那天她回到家,母亲安稳地躺在一具完美贴合她体型的棺材里。当时她悲伤过度,并未意识到其中不合理之处,后来脱离了情感的波澜,那种常理的感觉便自然浮现出来。

她找到白事婆子,向对方表达了自己的困惑。

身后事是大事,不论对于逝者还是其遗眷,因此白事婆子没打马虎眼,爽快地告诉她:“这棺材是半年前有人订了做好的,当时约定好三个月后来取,可是到现在都没人来取。我看你们要的急,总的来说又挺合适的,就转给你们了。”

这种事也不是没发生过,蔓萝便放下心来,不再多想。

蔓萝和村长一起来来回回,几天下来,人晒黑不少,又瘦了一圈。她本就瘦小,现在看起来更有种莫名的可怜。村长夫人嘴上没说,但是连着给她炖了几天肉汤。

等到一切尘埃落定,蔓萝披上白孝布埋葬了母亲。她跪在土坑边,看着母亲的棺材被尘土一点点淹没,最后亲手掬起一抔土,盖在重新合拢的土地上。

这片土地埋葬着她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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