蔓萝的生活重新开始了,仿佛这场葬礼是她人生的一个分水岭,又仿佛是一个暂停键,她所有的时间停滞在这一刻,命运嘲弄地把她撕扯开来,又温柔地给足她时间恢复伤口,最后热情地送给她一个新的开始。如是这般,这个蔓萝还是从前的蔓萝吗?蔓萝坐在院子里,沉默地穿针引线。
她已经非常熟练了,至少在基本功夫方面来说,她捻线的手指平稳细致,引线时精准又利落,至于绣出来的图样……蔓萝从竹筐拿出之前没绣完的桃花图,两个绣棚里的图样对比之下,新的那个绣棚的花样到底是细致了一些。
她没有绣完那副桃花图的打算,又把绣棚放了回去。
一段时间的相处过后,蔓萝打从心底里感激和尊敬村长夫妇,他们并没有因为发生在自己身上的那些事情嫌弃或甩开她,或是过分怜悯和同情于她。三人的关系融洽且自然。
当初蔓萝忧虑于生存,常常人前强作欢笑,人后愁眉不展。村长夫人敏锐地觉察到这点,便在某个一起乘凉的下午状似不经意地提起蔓萝家的土地。
“小萝啊,你家的地今年播种了吗?”
蔓萝的心瞬间提了起来,她回答道:“还没有。”
村长夫人“哦”了一声,继续问:“还没播种的话,你考虑过租出去吗?”
喜悦感涌上蔓萝心间,她从没考虑过这种情况,一连串问题蹦了出来:“我能租给谁呢?如果能租出去的话,要怎么租啊?我每年能收多少粮食?应该能够养活我吧?租出去之后我要做什么吗?还是每年收粮食就成了……”她停下来喘了口气,双颊因为激动红扑扑的。
村长夫人摇着蒲扇,笑眯眯地看着她。
触及到她的眼神时,蔓萝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她期待地看着村长夫人,眼睛亮亮的。
“你要是信得过我们,这事让你叔公去办,正好我家的租户前段时间在找地。他家小儿子快成年了,家里地不够,你能租给他们正好省事。这家人在我们这租了好几年,每年收成都不错。”村长夫人喝了口水,继续说:“等你叔公跟他们谈好之后,你跟他们签个文据。租的话,如果用你家的种子就四六分成,你四他们六,如果用他们的种子就三七分成。平常也不用你管什么,收成的时候去拿一下粮食就好。”
蔓萝不由得喜笑颜开。几天后,她和村长一起去签好文据,心里一块大石头总算落了地。
夏日暑气悄然而至。蔓萝悠闲平静地过着生活。她尽量不去想父母,试着接受生死别离就在一瞬间。她为此苦恼过,按道理来说,对亡故父母的铭记是孝心的一种,一个善良的、孝顺的孩子往往在父母逝去后悲怆哀恸多年,可是某个直觉似的想法总是在此时出现——蔓萝,如果你的父母在天有灵,也希望你能开心快乐地生活下去。
那就开心快乐地生活吧。蔓萝喜欢待在院子里,白天晒着太阳,夜晚吹着微风。仰起头看星星的时候自由自在,落在眼睛里闪闪发光。她不怎么回村里,除非是家长里短的事情需要处理。平常,蔓萝陪村长夫人打理后院的小菜地,里面种了花生和蔬菜。这些鲜嫩的青菜大多变着花样地进了蔓萝的肚子里,养得她原本蜡黄的脸色滋润不少,豆芽似的身体像繁茂的树一样茁壮生长。
她们在后院时,村长多在前院点上一袋烟悠哉悠哉地抽完,翻阅一本卷了边的书。蔓萝不喜欢那股味道,很少在他抽烟时靠近前院,但她实在好奇那本书。对知识的渴望从没有过这么强烈,她许久没有站在学堂外边听先生讲书了。当她不能以自己现存的知识解读世界以满足本能的好奇心,求知的愿望总是轻敲她,敲得她心里痒痒的。这个时候,她就会捧起绣棚,试图转移总是黏在书上的渴望。
然而本能总是难以抗拒,即使一扇房门隔开了她和那本书的距离。蔓萝刺破了手指,一滴殷红的鲜血落在花蕊上。她终于忍不住主动走到正在抽烟的村长身边,开口问他:“叔公,我可以看看这本书吗?”
村长放下烟袋,浓烈刺鼻的气味熏得蔓萝皱起眉毛。但她没有离开,静静等待回答。
“喏——”他把那本泛黄的书递给她。和在学堂见过的书不同,蓝色封皮上没有用工整大字书写的标题,蔓萝强忍着胃部翻涌,翻开书看了起来。
严格来说这似乎算不上一本书,卷曲的纸页印着明显不同的笔迹,还有涂抹和修改。蔓萝看了一会,从仅仅识得的字里大概推测出这是一本和铸河有关的手册。一些深深埋藏的回忆突然浮出,扯得她身体抽搐了一下。
她抿着嘴把手册还给村长。
“我看不懂,算了。”
村长没说什么,把手册放回桌面继续抽烟。
蔓萝心不在焉地回到后院,一屁股坐到阴凉处的矮竹凳上。这儿是一片竹林,本来纷繁芜杂,竹叶零落地碎在泥壤里,多凭着顽强的生命力才能活到村长夫人和蔓萝重新打理它们的时候。
嗅闻着竹叶淡淡的清香,蔓萝那颗躁动不安的心缓缓平息下来。
村长夫人不知道去了哪里,刚刚在前院并未注意到她是否外出。蔓萝没有多想,捧起矮几上的绣棚,一针一线地练习起来。
感到忧虑,感到不安,感到不快应如何是好?蔓萝选择拿起绣棚,抛下尘世的一切,把所有意念与力气交给手指和双眼。奇妙的是没有谁这样教过她——忘我忘世地投入在自己喜欢的事情上总能带来最大的安慰。她难能可贵地感受着身体对于世界的回应,单纯地接纳着喜欢的感觉,与这片生机勃勃的竹林浑然一体。
映照着花瓣的光斑逐渐淡去,蔓萝开始看不清下针的孔眼,抬头一看,天边染上一抹黛色,仿佛墨迹流晕。她收好工具,打算去找村长夫人一起做晚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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