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 4 章

“我在你这个年纪时,足迹已遍九州。”男子大言不惭,语气随意得仿佛九州不过庭中落叶,一脚迈过去,能跨九片。他话音中尚存几分少年意气,这年纪的少年气,不是强得让人生畏,就是傻得令人心惊,而他显然属于前者。鬓边虽有白发生,身姿却依旧笔挺,他比武将多了分秀气,比文将多了些英气,似乎无论是剑锋还是笔锋,皆能随手驾驭。或许是因生了那一双笑眼吧,说话时总带着些笑意,既不咄咄逼人,亦不容人小觑,谈笑间自有张弛。

“爹,这些故事,我都听过八百回了。”

若不是他女儿,**枝可不敢这般随意顶撞,毕竟唯有家中,能作真正能容人无撞之地。彼时她不过十六岁,眉目尚带孩气,她自小在诀洛城长大,从未踏出过北地半步,而她的阿爹赵攸却要她独自前往千里之外的梁国。

对此,她并不意外。

她在家中排行老三,长姐赵宜霜云游天下,二哥赵良皓在魏国任镇军将军,他们一家人,也许注定不能久聚一处。每每提及,娘亲顾婉总是掩面垂泪。

顾婉人如其名,是个柔婉的女子,她生于翰墨之家,风雨来时,多还以愁绪。生在太平年岁便罢了,而今天下大争,这般性情,反成桎梏。山河寥落,纵使皇亲贵胄、家财万贯,亦不敢妄许一生安稳,她逃不掉,她的子女也逃不掉。**枝这个老三来得晚,与长姐差了整整十七岁,同她亦是聚少离多 。在她两岁时,长姐留下书信一封,便提个包袱离家出走,一时音讯杳然。据说当年漠北王找了她许久,满城都是她的画像,诀洛全境搜了整整三月,皆一无所获。众人心灰意冷,不料年底她自个儿回来了,扔给漠北王一个儿子,没待上几天,再次不告而别 。临走前她登上城楼,挥毫落笔:“汝子汝养之,吾归期不定。”十字落成,满城哗然。漠北王不怒反笑,抱幼子登城取墨宝 ,还特命人制成牌匾,悬于诀洛宫墙。因着这一层关系,漠北王对赵家颇多关照。他为人风趣,多谈笑,常带**枝驰骋原野、挽弓射雁,不许她叫他“王戎”,要叫“姐夫”。她自然不介意,但娘不让。

这一切缘由,还得从诀洛城说起。

昔日天家魏国鼎盛,九州来朝,梁、宋、韩等小国皆俯首称臣。然盛极而衰,祸起萧墙,有朝臣伙通漠北,致使一场游园之变,皇族零落,几近国灭。魏国大将李守玉力挽狂澜,于乱军之中救出一位公主和一对年幼的双生子,其中公主远嫁漠北和亲,双生子中的男孩临危登基,女孩则随李守玉从军,多年后从漠北手中收复大片失地,获封襄王,建城诀洛。赵家世代从军,要说真正发际,还是得从赵攸随李将军征战漠北算起。相传诀洛初建,大军凯旋,头顶骄阳烈烈,满目旌旗盛海,赵攸与襄王并马而行,有万民夹道相迎,城头鼓响三日不绝,一时风光无二。那天亦是他与顾婉的初见。顾婉出身江南顾氏,素以诗书传家,族中入仕者鲜有。直至皇都南迁,南央宫初建,顾氏因近水楼台而兴。顾婉是诀洛城建成时天子钦点的女官,在同赵攸成婚后,便不再出入宫廷。

后来之事,自古有之,不过是亲族阋于墙,诸侯争于野。天子削藩,襄王抗命,又因梁国来了位国策门的弟子,天下动荡,梁宋鏖战不休,南蛮趁势扰边。天子令襄王援兵,与镇北侯李守玉共征南蛮,或因李守玉之故,襄王并未抗旨,而是遣赵攸带兵南下。诀洛与南疆相隔千里,战线绵延,辎重繁难,致使城防空虚,被漠北乘隙而入,至此汉家无北地,山河更难如初。梁国趁势北上,挥兵漠北,兵锋直抵苍水,与漠北划河而治。而魏国恰逢国丧,新帝幼冲,朝局未稳,渐失主动,加之北上之路为梁国所断,只得偏安南隅。天下人皆言襄王优柔寡断,南蛮不过借征讨之名,行削藩之实,既已抗命,为何不乘势而反,逐鹿河山?天予不取,反受其咎,终至身死名灭,埋骨黄沙,孤名无继。至于她那同生的弟弟,也在不久前失足坠崖,一对双生子先后殒命,皆尸骨不存。此间双生命数,生死离合,好若天意。

**枝心知,娘亲不喜漠北王,是因娘是魏人。爹娘这一代的魏人,看到了魏国从鼎盛跌落,故土不复,四方窥权,心中国仇家恨实难消解。可**枝对他恨不起来。漠北素有烧杀抢掠论功行赏之风,而他带兵入城后,并未行屠戮之政,纵观漠北历代君王,少有如他这般仁厚克制之人,其背后所承之重,亦可想而知。同时他对四方商旅一视同仁,不问来处,皆以公平相待。在襄王治下,诀洛本就富庶,而今更是车马辐辏,南货北珍、西域丝茶,汇聚如潮。她自幼生长在这座城中,听惯了商旅叫卖,看惯了异邦车队出入,心自爱之,只可惜这片自由天地,终究不是赵家的久安之所。

若非当年赵攸奉命南征,诀洛或许不至失守;如今家中长女又与漠北王育有一子,赵家更是深陷风雨。虽得漠北王庇佑,但难听的话,总归是能听见。不单有同族非议,漠北诸部亦因王戎为一汉人女子而不再娶亲,破了部落联姻之好,常有冷眼微词。赵家之艰难,非外人所能尽知。

十余年来,魏国数次请赵攸回朝,梁国亦曾试图招揽,他皆一一谢绝。有传言说,他不回魏国,是因记恨魏国让他背上骂名,**枝不知真伪,只知阿爹戎马半生,而今落得个院中闲人,终日与花木、书香为伴。他早年戍边常年不归,在家的日子屈指可数;如今姐姐远走,他反倒日日在家,用赵宜霜的话说,是他们父女缘浅。**枝明白,那不过是些气话罢了。姐姐不归家,是不愿让父亲为难,她爱漠北王,但她不能、亦不想成为漠北王昆。她只在每年年底回来,有一年怀中抱了个白白胖胖的女娃娃,这回没扔给漠北王了,她留在身边自己养着。长姐游历四方,总是能带回些新奇玩意,每逢年关,**枝便开始期待着那熟悉的脚步声,期待着一家人围坐一桌,辞旧迎新。那一刻,风雪在千山外,静好在岁暮中 。

然而美好之事似乎天生难以长久,又过了几年,二哥去了魏国,家里就只剩下她一个孩子,一大家子落得冷清了。那时她尚年幼,见父母恩爱,家中衣食无忧,不知姐姐和二哥为何执意离家。她曾数次提起想去魏国探望二哥,爹总说她还小,皆不应允。总之顾家的亲戚,她是一个也没见过,这么多年来亦无一人来诀洛探望他们。听二哥来信说,她有个与她年纪相仿的表妹,舅舅更是显赫,在南央宫中任禁军统领,顾家这一代人丁兴旺,气象不凡,她心生向往,想着快点长大,什么时候能去南央看看。可惜二哥走后第二年,娘亲生了场大病,为了调养,一家人搬进了诀洛城宫……

她是注定要离开的,她知道。

烛火摇曳,**枝看不清阿爹的神色。今夜无星,屋内仅有一盏枯灯作伴,光线昏黄得像要隐去一切细节。她不知他这样安排,是不是有意为之。他一向是个难以琢磨的人,那双常含笑意的眼睛藏了太多心思。她自幼在种种猜测中长大,娘亲的病因,家中变故的来由——她隐约知道很多事情爹没能同她讲,是她还没到能承受真相的年纪。

可多少岁才是能承受真相的年纪呢?她能感受到自从搬入漠北王宫,爹同她透露的越发多了。

“梁国要开恩科,这次的主考人是张相,我与她有几分交情,”赵攸从袖中取出一封信递给她,“这信你带好,到了梁都,去相府交给她。”

**枝接过信,问道:“爹与张相是什么关系?”

“就像你爱吃的那碗米酒,里面有一点酒,但不多。”

“那您就放心把我托付给她?”

赵攸笑了笑,他的走投无路女儿已心知肚明。他的三个孩子里,宜霜固然聪慧,心性却如闲云野鹤;良皓固然踏实,遇事却不晓变通;唯有小女儿,最为通透,只是困于诀洛这一方狭小天地太久,难免受限。这自然不是他的主意,早些年他随着妻子,如今,也由不得顾婉不同意了。

“你爹曾是北地双璧,威风凛凛的镇边大将军;你长姐,是有实无名的漠北王昆;你二哥,在天子脚下作镇军将军。以你今日的身份,无须害怕。”

**枝不吃这一套,见他避而不答,便追问道:“梁国朝堂如今是何形势?梁宋之争还能撑多久?梁魏之间是真心交好吗?张相与周后是否真如传闻水火不容?万言阁当真一心效忠梁王吗?”

赵攸闻言,长叹一声。早些年确实对她多有遮掩,不料怎养出了个刨根问底的性子。在朝为官,讲究藏锋敛迹,三分在面上,七分埋心底,是讲不得这么清楚的。“我若知晓这些答案,又何至于坐在这里与你说话?那梁国那位就不该叫张相,该称赵相了。”他照旧调侃,话音中却透出些许酸涩。爹是有宏图抱负的,**枝记得她幼时顽皮,喜欢翻箱倒柜,曾意外在库房深处发现一个不起眼的箱子——佩剑与战甲静卧其中,剑刃依旧锋利,战甲铮铮发亮,时光仿佛停留在他驰骋沙场的昨日。书案除了那几本诗集与史书,还有几卷兵书,页角微卷,阿爹的目光偶尔落在这些旧物上,似是眷恋往昔,又似是探问未来。他终究是被困住了,困在不明的世局中,困在两难的抉择里,像一叶孤舟,不知去路。

见闺女一手托腮,一副大失所望的样子,赵攸敲点道:“你知道为何让你去梁国吗?”

“鸡蛋不放在一个篮子里呗。”

“瞧你这孩子,这话说得。”赵攸点了点**枝的眉心,带着几分宠溺,几分无奈。他起身踱步至窗边,抬手推开半扇雕花窗棂。夜色深沉,四下寂静,唯有风穿过殿廊,低低回旋,好若叹息。

“我有两个女儿同一个妻子,而儿子只有一个。”他声音低缓,像是在自说自话,又像是在刻意提点她。他顿了顿,似乎在掂量分量,过了许久,才续道:“比起良皓过得好不好,我更在意你们能不能过好。梁国那方天地,你该去看看。”

“不要害怕出远门,南枝,有时候离开,是为了重逢。”**枝垂眸,尚未琢磨出他话中深意,他已再度开口:“早些睡吧,明早在你娘醒来之前出宫去吧。”他仿佛是在交代一件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琐事,却让**枝感到格外沉重。

“爹连送都不送我了吗?”**枝微怔,声音轻得像是怕惊扰了这静夜。她抬头看向父亲,企图从他的神色中揣测出点什么,可他始终背对着她。

赵攸不答,径直走向屋外。夜风乍起,穿堂而过,衣袂猎猎作响。

他的背影渐渐被黑暗吞没,只留下一句轻声的回应:“不了,你娘睡得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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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归舟
连载中林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