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蒋头拖着腿脚,走得极慢。
这汾滨城以岛为城。汾滨岛北侧是曲挽河,南侧是嘉湖,一河一湖在岛东交汇,只在岛西留有一段不宽的滩涂,是汾滨城的唯一入口。
沿着河岸建有一圈城墙,将整个岛都划为汾滨城的地界。所以同其他城市周围零散分布些村庄的情况不同,汾滨的主城与村落,都被城墙包在这座地域极广的孤岛上。
饶是村庄距城区不远,老蒋头也是过了午时才入的城。
三人跟着他一路向东,穿过四条长街,越走越冷僻,最终来到一座石砌建筑前。
建筑上挂一牌匾,匾上赫然写着“牢狱”二字。
老蒋头呆立在那,木然望着那牌匾。片刻后,回身向左走开。
顺着建筑外墙转过一道弯,再前行数十步,便可见一道逼仄小门。
一名狱卒打扮的男子正侯在那里,似乎在等他。
待老蒋头终于慢慢挪到门前,狱卒警惕地环顾四周,随后领着老蒋头矮身钻入门内。
三人找好隐蔽处,在狱外耐心等待。
出乎预料的快。
不到一刻钟,老蒋头独自钻出来,双手空空,又慢慢踏上返程。
此时已近黄昏。
李遇他们商量一番,抢先赶回。他们取上马车,直奔峰脚村。
说起来,这老蒋头的茅屋就在峰脚村地界,只不过是最远的一户。
甫一入村,虽说是庄户人口多了起来,但四处都透着一股沉沉死气。
不论是田间干活的农民,还是编筐结草的老妪,见有马车经过,俱是停下手里的活,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们,直到警惕地目送他们离开。
“你不觉得这里很奇怪吗?”李遇对驾车的黎崇道。
“是很奇怪,他们好像对我们很有戒心。而且这戒心,远远超过了对陌生人应有的程度。”
“没错。”南宫连朔挑着车帘,“再者,这里的村民,似乎个个都瘦骨嶙峋。”
前头田埂边,一名四五岁模样的男孩坐在地上,正专心致志地摆弄泥土。
李遇远远瞧见,对黎崇道:“等一下。”
为不惊吓到小孩,马车并未靠近,而是在一段距离外悄声勒住。
李遇跳下车,缓步靠近,随后蹲到男孩身侧,柔声道:“小弟弟,在玩什么呀?”
男孩闻声转过头来,那一刻,李遇的心不禁猛地一颤。
只见他双颊深陷,眼球凸出,身上的麻布衣裳破旧不堪,仅能勉强遮体。裸露在外的四肢纤细瘦弱,骨骼轮廓清晰可见。
那男孩眨巴着过大的双眼,扬起一抹天真笑容:“堆土包,姐姐你要玩吗?”
“好呀,姐姐我……”不等李遇把话说完,男孩便被一只干瘪的手臂迅速捞起。惊愕抬头间,一名形容枯槁的女人瞪着无神的双眼抱起男孩,匆匆跑开。
与那妇女对视不过一瞬,李遇便看清了她眼底浓烈的敌意。
男孩趴在妇女肩头,依在枯黄的头发上,笑着向李遇挥挥手。
那笑容纯真无邪,她却感觉到一股难以言喻的凄凉。
直到目送他们远去,李遇才回到车上,沉声说:“走吧,村里打听不到消息。”
三人回城,在客栈内用过晚饭后,已过子时。但三人全无睡意,聚在黎崇房内思考着白天的事情。
黎崇靠在窗边,盯着月色出神,许久后,说出心中疑虑:
“这件事情不论怎么看,都是怪透了。即便是蒋前辈的亲友犯了罪,关押于牢狱,但牢内一向允许探监,怎么都不该偷偷摸摸地去。还有放他通行的狱卒也很奇怪,明显是怕被人发现。但单从蒋前辈家中情况来看,他并没有贿赂狱卒的能力。”
李遇趴在桌子上,满脑子都是白天那道骨骼突出的小小身影,以及他清澈不谙世事的眼睛,心里不是滋味。
思谋了一圈,黎崇又接着道:“若那狱卒是蒋前辈的子侄……也说不通。狱卒虽说不是多大的职衔,但也是吃朝廷俸禄的,以峰脚村村民的生活状况来看,并不可能有这样身份的子侄。”
“那就只剩下一种可能,这狱卒与蒋前辈所探望之人有关系。可当时那名狱卒明显是偷放蒋前辈进去,是什么样的关系,能让一名狱卒冒着丢饭碗的风险相帮呢?情人?朋友?可为何允许探监,二人还要偷偷摸摸呢?是去害那囚犯?还是另有什么隐情?”
“而且,”南宫连朔抱着剑走到黎崇对面,“这汾滨城虽说不是大秦境内数一数二的富庶之地,但此地以花柳产业闻名,税收相当宽裕。再加上河道环绕,土地肥沃,没有道理整村的百姓过得比流民还凄惨。”
黎崇赞成地点点头:“但峰脚村的人明显对外人抱有强烈戒心,到底发生了什么,从他们嘴里是听不到了。”
“打听不到的消息,咱们还可以买到。”
“买?”
南宫连朔指尖轻点剑鞘:“你们或许听说过,有个职业,叫包打听。”
第二日一早,三人在客栈内向跑堂问过本地茶水街的位置,出门直奔目的地。
茶楼前,三人面向招牌,黎崇与李遇提步便要进去,却被南宫连朔拉住。
黎崇不解道:“怎么?你不是说喝茶歇脚的地界口杂,能问出包打听的道儿吗?”
南宫连朔抬眼望向茶楼气派的门匾,轻笑一声:”这一看便是富贵官绅常去之处,下九流的道儿,在这可找不着。咱们要去的地方,”说着,回手指向半街之隔的茶水摊子,“是那儿。”
虽说只隔半街,两边气象却大不相同。
茶楼为街首,茶摊在街尾。
一半川流香车不绝。
一半来去皆着粗衣。
待在摊内竹凳坐下,小二摆上三只大海碗,满倒浓浓茶水,没什么招呼,便接着忙去了。
南宫连朔暗暗观察一周,心下有了计较。
同李遇与黎崇低声说了句话,随后起身,走至背后矮桌。
他在空位上熟稔坐下,朝桌上二人一拱手:“合字儿,合吾。”
那二人听罢,虚还一礼。
“掉瓢儿,火点,盘海底,春点。”
那二人回头看了李遇与黎崇一眼后,对南宫连朔道:“姜铺街,邱家班,邈爷。”
“多谢。”
得了消息的三人即刻动身,向姜铺街去。
路上,黎崇凑到南宫连朔身边,用手肘推了推他。
“南宫,刚刚你说的,就是黑话?”
“对。”
“什么意思,你给我讲讲。”
南宫连朔一边带着路,一边耐心解释道:
“我见那二人刀不离身,身上却无杀伐之气,便猜想他们二人是镖师。别看我们做的是打打杀杀的行当,但镖局的准则一向是以和为贵。这手持刀剑的,一身锋锐的是侠客,一派和气的是镖师,唯唯诺诺的是护卫,见谁都先打量一番的,是捕快。”
“方才我先头说:合字儿,合吾。是为了印证我的猜想,也是亮明身份、套关系。合字儿,算是打招呼,相当于,兄弟朋友。合吾,是镖师内的行话,算是表明咱们是一条道儿上的。”
“他们回礼,便算认同。后来说的掉瓢儿、火点和盘海底、春点。掉瓢儿意为回头,火点是雇主,盘海底是找消息,春点是指条路。连在一起,便是:回头看,后面的是我雇主,我想找点消息,请二位指条路。”
黎崇听着,眼睛发亮。
“有趣。南宫,有时间你教教我。”
“没问题!”
说着话,几人便到了姜铺街邱家班。
邱家班是戏曲班子,还未踏入院中,月琴梆子声先出。
入门是一四方院,往来尽是些着短褂的小伙。
再向内,一间大开间,扮上未扮上的角零散坐在各处。
一名蓄山羊胡的中年男人迎上来,暗暗打量一番,随即换上副笑脸:“三位,此处乃我邱家班下处,还请莫要再入内。”
南宫连朔客气道:“我等来此,为寻邈爷,还请带路。”
那中年男人眼珠子滴溜一转,这但凡是稍微有些经验的江湖油子,都能看出几人定是出身不凡,遂道:
“哎呦,诸位,不巧了,今儿邈爷身体抱恙,一时半会的,恐怕……”
“我说你这钱老印儿,要刮油便刮油,咒我做甚!”
一道尖刻男声从山羊胡身后传出,显然正在门后。
被戏为“钱老印儿”的山羊胡却并不在意,坦然地掸掸袖子,一拱手:“诸位,那便请吧。”
言毕,抬脚走了。
几人推门入内,便见门后是一逼仄天井,三面围门,一面为墙。
此处阴湿,砖缝里冒着青苔。靠墙摆一竹木摇椅,旁配一小桌,上搁一毛桃。而那邈爷,却坐在地下。
见三人进来,他抬眼瞄了瞄,嗤笑一声:“诸位来此,所问何事。”
南宫连朔抱拳作礼:“闻得邈爷大名,还望解惑。不知这峰脚村,近日可发生了什么大事?”
邈爷闻言,状似意外地又将三人打量一番:“大事有一件,在邈爷这却是小事。咱邈爷定价向来公道,不会看人下菜碟儿。五文。”
黎崇随即掏出五枚铜钱,搁在方桌上。
“此事并非什么隐秘,说起来也很简单:峰脚村蒋大通看上同村梅柳花,夜半潜入其家,用强不成怒杀梅柳花全家。”
“蒋,大通。”三人对视一眼。
黎崇追问道:“此事何时发生?蒋大通又是以何种手段行凶?”
“三日前发生,半月后问斩。至于杀人方法嘛,勒死的呗。事后又将梅柳花同她父母悬于梁上,伪造成自杀。”
“多谢。”
三人正欲离开,却被邈爷出声拦下。
“邈爷我还有一句,要价一两的忠告,各位可有兴趣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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