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问鹤正要回答,夜风中忽然传来一阵筚篥声响。两人在惊疑中四下张望,过不多时,冼冲指着山下河滩喊起来:“道长快看!”
云雾飘渺间,依稀可以看见河滩上浮着重重鬼影,它们或坐或卧,还有几个在来回游荡。周冼两人对望一样,不约而同地发足朝山下跑去,此刻二人心中想到了同一件事:那些丢了的僧道。
“刘嵇大师不是说,那些僧道都落湖了吗?”冼冲边跑边提出心中疑问。
“如果运气好,那便是‘鬼和尚’骗了我们。”
“那运气不好呢?”
道人沉默了半晌,才不情愿地给出回答:“那个河滩,是落潮后露出来的。白天时候我跟朋友在山上往那边看,只瞧见没顶的深湖……”
“你是说,他们白天都淹在水里?”女娃跑着跑着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道长的思路,当真与寻常人不同啊!”
从凉亭到河滩,两人跑了将近一盏茶时间。周问鹤偷眼观瞧,发觉冼冲虽然作女儿家打扮,疾奔起来却无半点妨碍,再看她动作,跟上道人显然已经有些吃力,但女娃脸上却始终挂着烂漫笑容,仿佛这辛苦差事对她而言亦是游戏。
转眼间两人便跑上河滩,果然看见此处横七竖八躺了一众僧道。周问鹤上去探了探一人鼻息:“凉了。”他皱眉道,又用手摸了一把死者脸颊,“湿透了。”
“他们全都湿透了。”冼冲站在另一个倒卧僧人身旁说,“就像在湖里泡了一天似的。”
两人循着筚篥声拨雾前行,走了三四步后看见一名老道正背对二人,佝偻着身子坐在河滩上吹奏。冼冲正要上前,被周问鹤拦住,他不希望女娃看到吹奏者的正面模样。道人走上两步绕至吹奏者面前,后者果然已经七窍流血,道人俯下身轻拍奏者肩头,对方毫无反应,只是闭着眼一味猛吹,像是要吹空身子里最后一口气。
周问鹤直腰,发现远处还有一僧一道,一面傻笑一面发出猪叫,正匍匐着往湖里爬,而在湖面上,早已漂着七八个人。虽然明知希望渺茫,道人还是大步朝两人走去,但还未等他赶至,僧道已双双沉入湖中,正在周问鹤打算下水捞人时,湖面上忽然又浮起一个老僧。
“救,救我,救……”老僧面色青白,毫无生气,只一双转动的眼睛还看得出是个活人。周问鹤与冼冲急忙上前将他抱起,抬到河滩上。此时的老僧已经十分虚弱,幽幽只有小半口热气进出,看样子,他很难撑到天亮。周问鹤脱下道袍帮他裹在身上,冼冲在一旁扶着老道头颅,柔声问道:“大师,究竟发生了什么?”
老僧吐出两口湖水,精神忽然清明了一些,他含含糊糊地回答说:“白天,法会做到,一半,贫僧,忽然看到,师兄弟,还有道长,纷纷从,蒲团上站起来,跑,跑到湖边,望湖里,看。”老僧停下嘴,连喘了几口大气,随后不知怎的,他眼睛里忽然有了神采,面色也转为潮红,“贫僧,好奇,也,跑,去,看,看到,湖中。”老僧的表情忽然变了,此刻全世界的绝望仿佛都加诸在了他身上。他潮红的脸看上去没有一点真实感,如同戴着一张惊骇欲绝的赤色面具。“看到,看到……”
“看到什么?”冼冲急忙问,连道人都凑上前来,双手扶住老僧肩头,“大师你看到了什么?”
“看到了,古铁……”周问鹤与冼冲对望一眼,都惊得合不拢下巴。
“古铁,沉在湖里?”
“古铁,没有面目,也,没有毛发。”
“大师,你在说什么?”周问鹤被老僧弄得莫名其妙。
“古铁,没有面目,也没有毛发。”老僧又喘了两口,才吐出后半句,“古铁,化作了,小儿。”
“什么?”这次,连冼冲也惊叫起来。
“化作,一个小儿,攀在水下,如孩童一样牙牙学语,贫僧,亲眼所见……”
“有这种事?”周问鹤抬起头,茫然望向冼冲,女娃摇摇头,她的神色已经冷了下来,但道人却并未发觉。此时,道人与老僧面面相对,把整个后背毫无防护地暴露在冼冲面前。
“大师,那你们又是怎么……”周问鹤话未说完,忽觉得腰下一阵酸麻,还不等他回过神来,整个人已经瘫倒在了地上。惊慌中他想要喊出声,却发现几乎无法喘气。
“道长,正如儿家所言,你果然十分纯良。”冼冲笑盈盈地说,她又恢复了往常的天真模样。
周问鹤疑惑地看着女娃,直到现在,他仍然以为对方是在开玩笑。
“嗨呀!”冼冲抛下老僧头颅,站起身活动了两下,然后再次蹲下,双手揽起周问鹤,用尽吃奶的力气把道人扛在肩上。
“道长,得罪了。”听得出,扛起一个男人对冼冲来说十分吃力,但她语气依旧轻快,仿佛是在与周问鹤玩闹,“本来,儿家也不想开罪上三门弟子,无奈大师说得太多了……”
道人努力地张了张嘴,但那妮子点穴手法十分怪异,此刻浑身仿若烂泥一般,半点真气也运行不得。甚至连头脑都昏沉沉的,四周一切都恍如梦中。
“儿家也没想到,古铁最后是这般模样,但无论如何,古铁对儿家都十分重要。”冼冲扛着道人,摇摇晃晃地一步步向水中走去,冷不防一样东西从她身上掉出,落在河滩上。道人认得,那正是前天冼冲出门时,回头来取的鎏彩锦囊。
此刻锦囊落在地上,里面的东西也掉了出来,顿时一股异香扑鼻而至,周问鹤定睛观瞧,发现那原来是一方香墨。
冼冲叹了口气,放下周问鹤,拾起香墨放回锦囊,复又将道人扛起:“一个时辰后,儿家点的穴道就会自行解开,但在那之前,钱塘湖便要开始涨潮。待明日道长与众僧道的尸体一同被发现时,别人只会以为,道长你是救人时不慎落水。”冼冲的语气里并没有洋洋得意,反而像是个诚实孩子在寻常叙述。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浅水处,冼冲腰一弯,将周问鹤扔进水中,周问鹤半边脸都浸泡在湖里,头顶传来女娃大功告成的欢呼,然后,便是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周问鹤的眼前只有一片灰绿,原来从近处细看,湖水是这般浑浊腌臜。他不知道身后的僧道怎么样了,只是筚篥声越发凄厉,仿佛是在为所有人送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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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面渐渐涨上来了,周问鹤只剩小半张脸还露在外面。道人心急如焚,却始终感觉不到气力。慢慢地,道人的意识开始朦胧,有时候,他以为自己已经完全泡入湖中;有时候又觉得自己在岸上漫步;有时候他感觉自己成了湖边一段朽木,雾中仙,怪龙,涂家人纷纷从自己身边走过。他成了飘荡在湖面上方的一团意识,他知道只有自己与湖是万世不朽的,他也知道,总有一天,他要回归湖中,总有一天,水会干涸,但湖永远不会消失,此地永远会有一个雾气弥漫的钱塘大湖,哪怕沧海桑田,星移物换。
周问鹤看到了那个傻子,抱膝坐在河滩上朝自己大喊:“小心脚下。”自己是否不够小心才落得如此下场?他又看到古铁化作的孩童,木然站在湖底与他对望,然后,他看见冲天的火光,映红了整座大湖,一辆辆密闭的大车在静谧中驶离山庄,车内装满了扭动啼哭的古铁。那些古铁忽然化作小儿,纷纷从车中爬将出来,转眼间,变成了从金身中爬出的花戬,再转眼间,又变成了从铜屋中爬出的花蔓。
所有的一切,都聚成了一支队伍,踏着水面开始在湖上巡游,他们或爬或走,或哭或笑,喧闹得天地都为之失色。
水终于没过了周问鹤耳鼻,他已经不能呼吸了,但他癫狂的意识,还仿佛游离在躯体之外。一个幻象接一个幻象,让周问鹤无暇顾及此刻的困境,他只觉得的自己脑子就要飞出来了,千万个念头正把他的意识往四面八方撕扯。铁鹤道人已经成了个微不足道回忆,而他却做回了“我”,没有名字,没有身体,没有过去未来,没有心思挂念,只剩下纯粹的“我”。
“我”在不停地找回与失去,在不停地诞生与消亡,“我”一目了然,却无法辨认,“我”稍纵即逝,却万古遗存。
周问鹤知道自己快死了,死本是种极寂静的体验,但他的意识却拒绝停下,那个“我”还在湖面上旋转飞驰,天地已经容不下“我”,幽冥更容不下“我”,“我”在飞升,亦在坠落,“我”在坍缩,亦在爆炸。宇宙万物压得周问鹤喘不过气,却又轻到让他无法呼吸。快到让他无暇细看,却又慢到几乎纹丝不动。实到让他寸步难行,又散到让他无法触摸。一切的边缘都是崩溃,而崩溃本身亦会崩溃,那崩溃本身奔溃后,是否就代表完好如初呢?还是说崩溃的崩溃,本身亦会崩溃。周问鹤无法思考,因为气已经竭了。他正走向昏厥,而从清醒到昏厥的一刹那,漫长得犹如万年。
道人只剩下最后一丝意识,他注意到眼前的万亿幻象中,多出了一个黑乎乎的小不点,那是一只羽毛凌乱的鸲鹆。他不知道这是他新的幻象,还是那只鸟真的落在了自己面前,也许一切都没有区别。道人与鸲鹆对视着,忽然觉得自己很好笑,但他已经没有力气笑了,而那只鸟只是静静盯着他,眼神中带着即将爆发的癫狂,然后它便张开嘴,唱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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