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问鹤不记得自己何时清醒过来的,他发觉自己正站在一片空地上,却想不起自己如何来到此地。道人浑身都已经湿透,明明在夏夜,他却冷得瑟瑟发抖。回想早先种种,仿佛是做了一场梦,他记得自己最后没入湖中,但现在却没有任何不适,只感觉身心犹如脱力一般的空虚。
道人低头环顾自身,发现外袍上挂满了水草,一双靴子里也尽是淤泥,伸手探入怀中,竟掏出一尾还活着的小鱼。此情此景让道人陷入五里雾中,再联想到自己通身湿透,他忽然有了一个自己听来都瞠目结舌的推断:难道说,他刚才是从水底一路走过来的吗?
照理来讲,玄门中确有上乘武功,能够调闭外息,仅以内气在体内流转,十天半个月不呼吸也可存活。但周问鹤清楚知道,他的修为远未曾达到如此境界。不如说,上下千年,道门里也没出过几个内功如此精纯的高人。
那自己是怎么过来的呢,周问鹤最后的记忆就是那只鸲鹆,他不记得那只鸟唱了什么,可脑子里明明就有些曲调萦绕不去。周问鹤感觉自己身上有些东西被彻底改变了,那旋律没有进入他的脑子里,却融进了他的意识里,虽然不记得,但也忘不掉,更要命的是,似乎那曲子一不留神就会脱口而出。
周问鹤运起本门《开天经》,几个周天之后身体舒畅了许多,他这才有闲暇仔细打量这块地方。从这里可以清楚看到钱塘大湖,此时已到了后半夜,湖上万籁无声,只有白雾交叠翻涌,流转不息。周问鹤看了半晌,忽觉有些奇怪,那原本黑漆漆的湖面上,怎地多出了一座大户宅院?道人原本以为自己眼花了,定睛再看,不会错,那边不但能看见飞檐斗拱,甚至,还朦朦胧胧地亮起了几点火光。
正在疑惑时,忽然想起刘给给的话:“……今夜钱塘水退,露出五里湖底,那所宅子也出来了……”之后那和尚好像还说了救人什么的,自己也记不全了。如今再看那所宅子,除了立在湖中,与别的宅院似乎也没什么区别。而它里面还点着灯,难道是说,其中还有住户?周问鹤搞不清楚,但面对那所大宅,他本能就想别开视线,仿佛瞧上一眼,就会沾染上许多的秽厄。
道人收回视线,看向另一边,这时他才发觉,不远处断垣林立,仿佛是一片古早的废墟。“我在束云楼?”周问鹤心中一动,急忙快步朝废墟走去。越走进,他就越感觉这废墟高大,纵然零落不全,但依旧能看出当年的恢弘气势。道人站在废墟下,与这五十年前的巨人相对而望,忽然心底升起一股无从排遣的悲凄,那是怎样漫长而又沉重的五十年啊。
睹物伤情,周问鹤不知不觉间哼唱起来,终南玄士本就精通导引之术,道人身逢此境,歌声愈发怆恸哀凉,在荒烟蔓草间盘桓不去。唱罢一段,周问鹤忽然意识到,他口中的,不正是那无名旋律吗?只是如今他已经不愿停下来,那旋律中诉不尽的哀寂,仿佛就是为眼前这片焦土而作,五十年来,这片劫灰之地是不是也一直在等待有人为它而唱?
周问鹤坐到了一截焦木上,这也许原本是一段楼梯。他打算坐在这里,一面恢复体力,一面把曲调唱完,在无人处祭奠一下这些五十年前的逝者。但是没过多久,道人便发现自己并非此地唯一的访客。
从废墟后面,缓缓转出一个中年男子:“阁下,你也是来束云楼悼念的吗?”
周问鹤上下打量此人,但见他身体虚胖,头发稀疏,面容憔悴,显然是昏昏沉沉地过了大半辈子。他发红浑浊的双眼中,藏着难以压制的愤怒,又似乎一直生活在怨恨中。中年人来到周问鹤面前,很努力地想要叉手一礼,但这个人已经放浪形骸惯了,作恭敬态总是说不出地好笑。
“施主也是来这里祭拜的?”
中年人有些木讷地环顾四周,看起来,他并不适应与陌生人讲话:“每过一阵子,我就会回来看看。没有人记得这里了,偶尔有记得的人,也远远逃开了。”他低头苦笑两声,难掩笑声中的悲愤之意。
“竟还有人惦记这里。”另一个声音传来,周问鹤转过头,看见一个小童从旁处一片废墟中探出头。
“你来啦。”中年人说着朝小孩招招手,小孩便也从废墟中走出来了。他步子迈得极慢,像是根本不会行走。当他靠近了一些,周问鹤才发现这个孩子瘦得几乎皮包骨头。他的双眼里流露着伤感与迷惘,似乎一直都在寻求庇护。
“我是被这歌声引来的。”小孩道,他望向周问鹤,“道长,刚才的《白衫郎》是你唱的吗?”
“《白衫郎》?你说,我唱的是《白衫郎》?”
“没错,就是大火那一夜,锦姐所作的《白衫郎》,我听过。”小童道。见他身形,最多不过四五岁,再看谈吐也不过七八岁,而《白衫郎》在当年大火之后即成绝响,眼前这个小童如何听过?
“我也听过。”中年人说,“虽然记不真切,但听到还是有些印象的。道长,你是从何处听来此曲?”
周问鹤有些尴尬,扭捏着回答:“贫道是……从一只鸲鹆那里听来的。”
“鸲鹆?那倒是一件稀奇事了,”小童说着转向中年人,“今天,我们共来祭奠亡者,也是被《白衫郎》引来的。那位老者,想必也会到吧?”
“还有人?”
“是啊,如今会来束云楼的,也只剩下我们三个了。”中年人叹道。
“我们三个在废墟中总能见面,见上了也会聊个几句,但是一同祭拜,好像从来没有。”小童接口说。
“那位老者对这座束云楼,感情最深,他听见《白衫郎》,不可能不来的。”中年人望着满眼残垣,眼中尽是怜惜,仿佛是父母在看望一个早逝的孩子。
周问鹤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开口:“施主,你们三个也是花家人吗?不知如何称呼。”
中年与小童对望一眼,表情都有些狼狈,最后中年人回答:“既然都是来吊唁的,何必在意姓名?”
就在这是,废墟里走出了第三个人,那果然是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他拄着青杖,缓缓而来,神情中全是倦怠。老者看到另外两人,只是随便打了个招呼,显然他并不在意是不是有人陪他一起吊唁。
“我老了,它也老了。”老者看着废墟说。
“老人家,你一辈子没有走出来。”中年人看向老者的眼神充满怜悯。
这种怜悯显然刺痛了老者,他冷声道,“我确是没有走出来,我的一生,都在逃出那场四十五年前的大火!”
周问鹤心想,看他年岁,应该是暧老太爷三个孩子之一,只是,那三个孩子明明都已经不在人世了,难道说,还有人逃出生天吗?
“我也没有出来。”中年人自嘲地笑了笑,“我一直在心里拼凑,三十年前那场大火的案情,想要找出真凶,多么可笑,我明明知道真凶已经在那一天葬身了,我还是停不下来,我的一生都在那一天里进进出出,拼凑,回忆,推断真相……大家都放下的真相……一文不值的……”中年人没有说下去,他依旧在笑,但笑笑容下面却有诸多不甘。最后,两人同时把目光投向小童。
“我,”小童垂下了眼睛,“我想我爹娘,每天都想,从三年前那场大火起,每天都想……”
之后便是长久的沉默,仿佛谁都不忍心开口打破这静谧的哀伤。只有周问鹤心中越来越惊奇:“这三个人谈论起火灾分别是三年前,三十年前,四十五年前,他们三个自己怎么全然没有发觉其中古怪,仿佛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最后,老者先开了口:“这么多年来,我们三个一同来此悼念还是头一回。说不定哪一天,连我们也都不在了,今日能与志同道合之辈相聚,我们应该高兴一些。”
小童擦了一把眼泪:“爹娘也希望见到我高兴的样子。”
中年人苦笑一声:“说的不错。”然后,他拖来几块焦木,招呼众人坐下:“今日不讲悼亡,我们不如回忆一下束云楼的往昔岁月吧。”
此言一出,众人都点头称善。老者先开口道:“你们还记得,束云楼当年的气派吧?”
小童道:“我在下面抬头,可看不到顶哩。”
中年人道:“站在顶楼,整个钱塘风光尽收眼底,我还记得楼梯旁的隔板,每一块都精雕细琢,我离开束云楼之后,再也没有见过。”
三人坐在一起,又东拉西扯了一段,气氛渐渐热络了起来,但聊来聊去,最后还是落到了当年那起大火上。
中年人沉默半晌,忽然问道:“当年的那场火,你们还记得什么?”
老人摇摇头:“我已经忘得差不多了。”
又问小童,小童回答:“依稀只记得一些片段。”
中年人点点头,似乎这也在他的意料之内,重新开口之际,他浑浊的眼睛里好似燃起了火苗:“这些年来,我反复回忆,反复推想,每一个细节都来回揣摩过千遍,如今终于把当初所发生的事,都连贯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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