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千岁!”
红日之下,青山之中,盛装的众人向着高台上的奉明还跪拜。
“众卿平身。”
奉明还面无表情,言语间却透着难以遏制的兴奋。
“今日孤……称号……天武,仰……仰赖众卿辅佐……”
奉明还结结巴巴地说着心腹拟定的稿子,将手下一一分封,哪怕再小的头目,也捞着了一个将军。
奉明还每任命完一人,那人便跪下山呼千岁,随后是奉明还装腔作势地让他平身。
如此反复,蒋天锦都看乏了,奉明还却乐在其中。
这场盛大的表演被震天的铜锣声打断。
“天武王”的“臣下”一片哗然,“天武王”却镇定自若,“慌甚么!无非是汉人打来了!
“孤称王,是请巴脉占卜过的,祖宗、祖师不但同意,还命孤挽……挽……”
奉明还的声音越来越小,身边一人低声说了几句话,他顿时又有了底气,“扶狂澜于鸡蛋!”
蒋天锦一时错愕,奉明还仍气场颇足地高声说道,“孤承唔奈一脉之气运,有祖宗、祖师护佑,断不会有事!
“你们也是孤的忠臣大将,岂能这等作态!”
蒋天锦嘴角抽了抽。
本该争取瑶民民心,借势吞并峒寨,这奉明还竟去灭峒抢劫!
灭峒也就罢了,偏生没灭干净,又不敢分兵驻守,各峒残余势力又夺回了本峒。
结果奉命还丧事喜办,居然称王了。
也不知他本就权欲熏心,还是临死前想过过大王瘾,掳掠来众多金银人口充当了他称王大典的场面,更是坐实了他借均田名义行抢劫之事的事实。
那些瑶峒虽不满奉明还均田,但对汉人亦十分警惕,真到了生死存亡之际,仍会帮助奉明还。
结果现下各峒尽皆恨毒了他奉明还。
贼社从容进兵白面江峒,再无一峒阻拦,更无一峒支援白面江峒。
白面江峒岌岌可危!
众瑶人不知是真信了奉明还的谎言,还是在装信,纷纷恭维奉明还。
“好了,随孤御敌!”
奉明还点出几员将领随他去布置寨防,临走时有意无意地看了蒋天锦一眼。
蒋天锦心跳漏了一拍,混进四散的人群中回了客房,始终一阵又一阵地心慌。
他左思右想,仍觉得不能放弃奉明还,便鼓起勇气去见这位“天武王”。
“天武王”安坐寨墙之上,眺望着寨外遍野的人海,目光阴鸷。
蒋天锦远远看了一眼,只见穿黑袍的领头,着白衣、灰衣的在后,再往后是众多穿着花边对襟青衣、腰缠花腰带、头戴土布方帕的精瘦汉子。
他稍稍放心——
贼社看起来人多势众,但正兵只护乡队百余人,连乡勇也只两三百,其余四五百人,俱是新附瑶人。
以贼社秉性,断不会让瑶人送死,恐怕连乡勇都不会参战。
那么,贼社意在围寨,而非攻寨。
他将心中想法与奉明还一说,这位自封的大王却冷冷一笑,“蒋先生,你恐怕猜错了。”
蒋天锦心中咯噔一下,目光却被寨外一阵欢呼吸引过去。
只见距离寨墙百余步外,乡勇散开,在后列阵,十几个黑袍护乡队站成一排,身前一个个坑洞。
“那是……”
久远的记忆正在苏醒,耳朵便被连声巨响轰得生疼。
硝烟成墙,方方正正的包裹从天而降。
爆炸声此起彼伏,铁屑穿透火焰,撕裂开无数血肉。
“蒋家!”
蒋天锦抱头逃窜,心脏狂跳。
“是贼社攻打蒋家所用的‘没良心炮’!”
一轮炮击后,寨墙上一片狼藉,伤者众多。
但因奉明还坐镇此处,瑶兵多为精锐,皆着藤甲藤盔,死者并不多,反倒是寨内挨近土墙的茅房、吊脚楼,被点燃了几栋。
尽管如此,寨墙上的瑶兵仍旧陷入短暂的混乱,尤其是一些年轻的瑶兵,竟发疯般地大喊大叫,被瑶将制住才渐渐平息。
奉明还被众瑶兵护卫着躲进战棚,此刻有些狼狈地从战棚里直起身子,脸色煞白。
他愤怒不已地看向蒋天锦,声音隐隐有些发颤,“蒋天锦!贼社竟能就地造炮,你为何瞒着孤!”
蒋天锦连忙解释,“大王,此事我也不知,贼社并未用过这炮攻城……”
这是实话。
大同社至今为止,未曾实实在在地打过一座城,以致于不少人都认为大同社不擅攻城。
“大王,这炮看着唬人,实则威力不大。凭土墙固守,贼社若不让瑶人送死,破不了寨!”蒋天锦大声说道,“但被贼社围寨也万分危险!”
说着他拱手下跪,“大王,我虽不是瑶人,却也一心想灭贼社。请大王准许,让我西去溆浦,劝说刘南山等头目出兵。
“若能将这支社贼留在白面江,我们定能守住这八百里瑶山!”
奉明还神情慢慢平复,他看了看寨外准备新一轮炮击的大同社,又看了看跪地俯首的蒋天锦,目光阴冷。
半晌,他大手一挥,“准了!”
他叫出两个瑶将,用瑶话吩咐了几句,便打发他们三人出寨。
寨外的十几门“没良心炮”再度发威,火药包在寨墙上下炸开,仍旧造成混乱和恐慌。
“大王,这么下去不行!”心腹在奉明还身边焦急说道,“汉人打得着我们,我们却打不着汉人,士气很快就打没了!”
奉明还瞥他一眼,“那你说该怎么办?”
心腹发了狠,咬牙说道,“大王,不如我领一营兵马出寨与汉人对决!”
“你想出寨可以,但不能带人出去。”
奉明还脸上挂着讥讽,他的心腹有些难堪地垂下了头。
“平时你也不蠢,现下怎么犯了浑!汉人好打,沙平堡早就没了!”
他越说越火大,“何况你不想想,贼社汉人向来不喜裹挟,这帮人不是被逼来的,是自己想来!
“他们为何想来?不就因为老子屠了贯冲峒,杀了各峒不少兵将,抢了他们金银,跟老子结仇了么!
“贼社汉人本就难打,人精壮,手中武器精良。如今又有这几百个仇人,你要多少人才能打赢?
“你出寨打输了,就不是士气低落那般简单了!你以为老子称了王,这白面江峒,便都是老子忠臣么!”
寨墙又是一震。
等到硝烟散去,混乱平息,心腹白着脸道,“大王,那便白白被汉人打?”
“要沉住气!”奉明还训斥道,“敌强我弱,我们甚么错都不能犯!”
心腹面色灰败,却又听见奉明还阴狠的声音,“但不与汉人战场上拼杀,不是说我们真就跟王八似的躲在寨中了!”
他心下欢喜,抬头看着奉明还道,“大王,你尽管吩咐!”
“你抽调些忠心的、机灵的儿郎,做两件事。”奉明还盯着他,压低声音道,“一是准备夜袭,二是派人散在山中,伺机袭击汉人的运粮队。”
顿了顿,奉明还的声音更小了,“派几个脚程快的,到下山、贯冲等峒看看……”
心腹领命而去,奉明还面色却更为难看。
他心中清楚,这些小伎俩恐怕很难伤到汉人筋骨。
尽管他心中期盼着祖宗还有神灵的庇佑,但奇迹果真没有发生。
汉人营寨建的很好,防守严密,根本找不到可乘之机。
攻击汉人运粮队也以失败告终。
尽管大山处处可以设防,但汉人知道白面江峒所在,不必像以前的官兵那样兵分几路,旷日持久地寻找峒寨。
只需控制通往白面江峒的山道,便能维系汉人对白面江峒的围困。
何况汉人还有其他峒寨的瑶人协助,他们许多手段没了用,所以最后仅伤了几人,毁了几辆运粮车。
而寨中的情况却越来越差。
全峒上下虽已习惯汉人每日的炮打,但长时间面对死亡而滋生出的恐惧和绝望总得找地方宣泄出来。
甚么“为了唔奈”,甚么“金银美酒”,都不能扼制寨中秩序的崩坏。
“疯了!都疯了么!”奉明还在议事厅里大发脾气,“这才几天!才几天!杀了之前从外峒掳来的峒民也就罢了!现下连自己人都杀!
“那人不过抱怨几句!又不是抱怨他!老子都没说甚么,他一个屁都不是的小卒,也敢替老子做主!当真以为老子不敢砍了他么!
“原本还能说,是汉人一心想要灭亡我们唔奈,见不得我们均田。如今老子手下的兵杀了无辜的峒民,其他人怎么想?怎么想老子?”
“文臣武将”尽皆低着头,他更为恼怒,“你们也是废物!现下这局面,一个办法都想不出,坐着等死么!”
发泄一通,他平复心情,略有些疲态地坐回交椅,“传老子命令,将那坏种给老子砍了……”
“万万不可!”
他话音未落,当即有一老人出声劝阻,正是他封的“兵部尚书”。
他眯起眼睛,“老头,你甚么意思?”
“兵部尚书”谏言道,“大王,那小卒无论如何,也是维护大王权威才杀的人。将他砍了,叫一众将士如何想?叫忠心大王之人如何想?
“何况大王若砍了那小卒,便证实了那小兵确实是错杀了人,岂非承认了兵民不合?若被有心人利用,会让一些峒民不再敬畏大王。
“老臣觉得,该严厉批评那胡言乱语的峒民,好让其他百姓警醒。对那小卒,非但不能罚,还要奖励,以此立为忠心大王的榜样!”
厅中众人或惊或怒,但奉明还不发话,无一人敢开口。
奉明还坐在交椅上一动不动,神情变幻莫测。
那“尚书”继续劝道,“大王!汉人在寨外挑拨离间,说大王为了称王,杀了老峒长,屠了贯冲峒,又强行征兵掳掠周边数峒,做的全是损害唔奈的事……”
奉明还冷哼一声,老“尚书”连忙打住,“汉人还说,不会追究无辜盲从者罪责。哪怕有罪,只需有功,也能保住性命……”
“老不死的糊涂了,说这么多废话做甚!”
奉明还恶狠狠地骂了一声,那老“尚书”连忙认罪,终于切入正题,“大王!汉人挑拨你与军民的关系,是在煽动军民献寨投降。
“如今大王你杀了那小卒,岂不是寒了一众将士的心?若有几个一时想不开,真信了汉人的鬼话,岂……”
奉明还猛地站起,众人俱是一惊。
他还没说话,厅外一人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竟是他派出去的心腹将领。
“大王,大事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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