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亥时,应是家家户户吹灯灭火会周公之时。可黎家院内依旧灯火通明。
黎家家仆向来是奉行非礼勿视,非礼勿闻的,但今日,无人不知黎家今日发生的两件大事:
一是黎愁身边的红人——云涯被夫人与二少爷赶出黎家;二是听闻此事的黎愁怒不可遏,当面指责张碧云与黎殇行为逾矩。
正厅里,家仆们战战兢兢的缩在角落,在座上三片乌云的压迫下,一双眼甚至不敢稍稍抬起观望。
“大哥息怒,黎殇此举也是为了大哥着想。”
即便是同父而出,黎愁与黎殇长相却并不相像,唯有那一副冰泉似的嗓音,话语间如平静的泉水汩汩流动。
黎愁冷哼一声,眼神刀子似的刮人,“你的意思是我糊涂了?还是说我身边连个人都留不得了?”
如果能让黎愁安心逍遥快活,那无论是何人何事都可以,可惜,偏偏是狼子野心的云涯。
黎殇阖了阖眼,“那人靠近大哥,实在是心怀不轨,大哥莫叫人蒙蔽了双眼。”
“况且我看他对大少爷你也未必真心,”一旁的张碧云接过话,“我们不过肃容厉言了些,他倒是立即撒腿,跑得连影也不剩……”
可黎愁却是眉毛一竖,“他不是真心,你们就是真心?”
这话对于张黎二人而言实在是刺耳,只见二人闻言神色立即一变,黎殇难堪地敛了眉,就连张碧云那张巧嘴张合了半天也吐不出什么词句。
可惜黎愁已经无心与二人弯弯绕绕,“这件事不会这么轻易过去,你们好自为之。”说着,自顾自地,他起身跨步迈出厅堂。
一出厅堂,立刻有个身影慌忙迎上——是打着灯笼,满面愁容的大山。
一见大山,黎愁急忙发问:“还没消息?”
大山欲言又止地摇了摇头。
说不上是气还是怨,黎愁咬牙切齿:“怎么就这么蠢!让他走就真的走得连影都不见了,我的话他是半点不听,一些无关紧要的人他倒是马首是瞻!”
闻言,大山偷偷瞟了黎愁眼,难得少爷如此多言,看来云涯这一走怕是真的伤了他了。
说起云涯,大山也觉得可惜。这些日子云涯如何尽心尽力他是看在眼里。
他能做杂事小事的云涯皆能做,他做不得复杂繁乱事的云涯也能做,他没有的,比如算命与武功高强,云涯也都有。
有些时候大山甚至会理所应当地生出些危机感来,怕云涯将他取而代之。
但是,无论如何,眼下云涯确确实实走了。黎愁派了许多人手在周围仔细找寻,在平坦的大道上寻,在逶迤小径上寻,可是就是没有云涯影子。
主仆二人一路心事重重,直到黎愁回到房间遣散了众人,大山这才随之告退。
偌大房间内,唯有方桌上的烛台点燃着一支蜡烛。在淡淡的暖色光晕的笼罩中,黎愁独自静默了会。
谁也不知道他在沉思什么,或许是在推测云涯的下落,或许是在回想往日与云涯的点滴,又或许只是简单地在心里责怪云涯。
烛蕊燃烧结成灯花,这是将有喜事的好兆头,可这进了满腹愁思的黎愁眼里,反而刺了眼
——往常在入睡前,都是云涯将一切准备妥当再先行离去。在今日前,他从未注意云涯的一举一动在他心里究竟留下怎样的痕迹。
但如今云涯已离去,后知后觉的黎愁还是有些不想承认,他已经习惯有云涯了。
或许一闭眼,睡上一觉,一切就能够如常了呢?一把吹灭桌上烛火,黎愁径直起身,欲更衣入睡。
可正当他一只手刚刚搭上帷帐时,窗台边却突然传来极轻极细的一声响动,像是有人跃过窗台,又轻缓落地。
这声在黑夜里极其突兀的轻响,倏地搅动了黎愁的心。
匆匆回头一探,借着窗台边飘洒直下的月光,黎愁在昏暗中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看着伫立在床沿边一动不动宛如雕塑的身影,堪堪站定的云涯有些迫不及待地上前。
可就在距离黎愁三两步距离时,他又忽然拐了个弯,自作主张地点亮了黎愁方才吹灭的烛火。
借着微弱的烛火,云涯这才看清黎愁的神情,那一闪而过的慌乱与惊喜,如同蜻蜓点水般在云涯心里轻轻漾起一点波纹。
“少爷。”半日不见,云涯一开口,便不再是“黎公子”,而是操着和大山一样的口吻,用着一样的称呼。
黎愁听出了这称呼带着几分讨好与玩笑的意味,正因如此,他的脸色才转而阴沉了几分。
黎家上上下下追寻不到之人,此刻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出现在他眼前。夜半翻窗,嘴里口口声声叫着少爷,可他心里哪有半点敬畏他的意思。
黎愁有些恼火地想,云涯简直是胆大包天!
人就是这么矛盾,方才还一心一意希望找寻到云涯的黎愁眼下又端起了架子,在云涯切切地呼唤中,他一把拉起帷帐,拧着脸往床沿边一坐。
可惜魔高一尺,道高一丈。黎愁一动作,云涯也跟着动作。
在黎愁身前蹲下,云涯抬头直视那张刻意紧绷着的脸,“少爷,黎公子……我还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说着,他还厚着脸皮想去勾黎愁的手指,却被黎愁一把甩开。
“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少爷?”黎愁瞪着云涯,带着点怒火,“他们让你走你就走?真不知道你是谁的人。”
这点嗔怒落在云涯眼里简直可爱。在黎愁眼前,他歪着脑袋,轻轻缓缓道,“我当然是你的人啊。”
“闭嘴,”黎愁意识到了话里的歧义,恼羞成怒地红了脸,“谁在意你是去是留!”
云涯想起那一次又一次在院里院外搜寻的身影,心里压着笑,“可我已经离不开你了。”说着,还没等面红耳赤的黎愁反应过来,他又直起身。
在与黎愁四目相对之际,他反而垂下眉眼,“姨娘与二少爷说我妖言惑众,将你骗得团团转,因而将我赶出来黎家。不仅如此,他们还将我身外之物通通夺去,什么都没给我留……”
黎愁一把抓住云涯臂膀,有些急促地问:“什么都没有了?那五十两黄金?”
“他们都夺了去了,我不敢反抗,”话到此处,云涯有些哀怨向黎愁送去目光,“你下午不在,对方位高权重,我不知如何是好。”
下午……闻言,黎愁脸色变了变,却又很快恢复肃容,“你简直!”他是恨铁不成钢,“空有一身蛮力,却没半点脑子!我不在,你亦是我身边之人啊,如今让人白白欺负一回,简直将我脸都丢尽了。”
“我错了。”很没骨气的,云涯将头埋得更低了些。
见这模样,黎愁也不忍再出口责怪:“你先回去好好休息,其他的……让我想想该怎么办。”
“谢谢公子。”云涯豁然笑了,在黎愁的目送下,这才恋恋不舍地退出房间。
今夜万里无云,繁星点点中,圆月如银盘似的高高悬挂天际,倾洒而下的月光将黎家院内的一花一叶、一草一木都浸得发亮。
难得来了兴致的云涯站在院内赏了片刻风景,再悠悠地回到西边自己的房中。
其实,他哪能不知黎愁下午究竟去了何处呢?黎愁那么有主见的一个人,想必是亲自到了桃花村打听了一番。这一想,云涯便有些骄傲了,不管是哪个黎愁,他都懂。
黎殇与张碧云跃过黎愁将云涯赶出黎家,此事可小可大。往小了说,便是二少爷与夫人“心善”替黎愁管教下人。往大了说,便是他们母子二人越俎代庖,拂了黎愁面子。
但这一切的根源,是如今黎家大小事务尽落入黎殇手中,黎家众人自然对二少爷惟命是从。至于黎愁……那也只能说是今时不同往日了。
如果能借机激一激黎愁的斗志,云涯自然是喜闻乐见的,况且,凭目前状况而言,黎愁自然不会善罢甘休。
事实证明,云涯想得不错,黎愁的确对此事耿耿于怀,只不过,这份挂怀也有些出乎云涯意料,第二日一早,在他还懒洋洋着未翻身之时,黎愁已经敲醒了他的房门。
在云涯讶异的目光中,黎愁不耐烦地催促道:“快去洗漱更衣,然后跟我走。”
黎愁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样让云涯一颗心跟着七上八下,可当来到黎殇的小院时,云涯才恍然大悟——黎愁这是带他来讨公道来了。
看见黎愁带着已经被逐出黎家云涯迎面而来,黎殇明显一愣。
可黎愁显然就是要这种效果,在黎殇的不可置信中,黎愁理直气壮地表明了来意:将五十两黄金亲手还给云涯,并给云涯道歉。
五十两黄金,黎殇虽不甘心,但毕竟已经落到黎愁手中,咬咬牙一闭眼也就当喂了狗,可是让黎殇亲口给一个卑贱之人道歉,这还不如直接杀了这位养尊处优的二少爷。
见黎殇固执着不肯开口,黎愁也不恼,拉着云涯径直坐下。
眼看云涯与他平起平坐,黎殇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反观黎愁一脸理所当然的悠然自得,他真想翘开他这位兄长的脑袋,看看里头装着什么东西。
直到接到消息的张碧云匆匆赶来,这事才算落幕。
张碧云不比黎殇执拗,知道黎愁是故意带着云涯来耀武扬威,她恼归恼,可也明白当下最重要的将黎愁这座大佛送走。
轮番说了一通好话,又将五十两黄金亲手为黎愁奉上,在黎愁脸色稍微缓和之际,又趁机倒了一通苦水。果不其然,这一番下来,黎愁也就无甚心思留在此地。
而就在黎愁与云涯离开后,这位方才还眼角挂泪,一脸委屈的张碧云瞬间变了神色。
“我看这黎愁是彻底糊涂了,为了个下人,竟然如此大动干戈,”转头看向黎殇,张碧云目光狠厉,“若是云涯敢再闹出什么幺蛾子,绝对再不能对他心慈手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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