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真的很美,雪白的肌肤,嫣红的嘴唇,连瞳孔也是淡淡的褐色,她笑着,微微探头,半弓着腰,俯身与何梵对视,父亲在一旁打着圆场,为何梵的不善言辞做铺垫,父女俩似乎都不大会说话,父亲憋了半响才开口道:
“梵梵第一次见你,以后就好了,会越来越好的。”
她正起身,不再看何梵,顺手捋起鬓边的一缕青丝,轻笑着,那么明媚。
“我知道,我会努力让梵梵喜欢我的。”
“阿禾,谢谢你。”
父亲对这个叫阿禾的女人最常说的便是这句话,他常说,谢谢你,谢谢你包容何梵,谢谢你,谢谢你愿意做我的妻子,谢谢你,谢谢你愿意做何梵的妈妈。
阿禾总是温温柔柔的,在太阳下坐着,笑着向何梵招手,让她上前去,趴到她的双膝之间,她为何梵抚平头发,慢慢的抚着,轻轻柔柔的讲许多从前何梵听不到的故事,她也会像别的母亲那般,为何梵准备好不重样的便当,阿禾乐在其中,她说,她很爱何梵,阿禾的身份也就此迎来蜕变。
何梵终于开口叫她第一声“妈妈”
何梵十四岁那年,阿禾死了,鲜艳的生命悄无声息的流逝,而何梵,终于在阿禾离世的那一刻起,体会到了什么叫做真正的伤恨别离。
阿禾的死,好像一场梦,连带着何梵的父亲一同沉溺进去了,就在阿禾葬礼后的第七天,何梵的父亲从厂房一跃而下,在此之前,他没有任何异常,只是对着慰问的人一再鞠躬,对他们说“我很感谢,阿禾愿意做梵梵的妈妈,我的妻子。”
除此以外再无其他。
何梵被送养到叔父家,那时的她还没从父亲自杀的消息中缓过来,而她已经接连失去了两位母亲
一位给她生命,一位给她羽翼。
少女的前路似乎被遗忘在无数风雪交叠的过去,她要筑建起的,是更大的世界。
叔母很讨厌何梵,或许是平庸的样貌和一地鸡毛的生活给她的生活带来诸多不满,从初见何梵那一刻起,便对这个漂亮的侄女产生别样的敌意。
她愤恨,愤恨一切比她年轻时更加绚丽的面孔,她厌恶,厌恶何梵不闻不问的性格,她厌烦一切。
叔父常坐在沙发上,夹着烟一言不发,他的头顶,总是浓雾一片,面颊埋在烟雾里,对于叔母向何梵下的绊子,他通通放任,只要他的指尖还燃着香烟,便可以一直不管不问下去,哪怕是妻子无声的虐待,他也不会捅破,就任由事态发展,哪怕失控。
叔母手中的衣架是最趁手的工具,她总一面紧拽着何梵的臂膀防止她逃脱,一面抽打她的背脊,直至何梵被打倒在她脚旁,她才会大口匀喘着粗气,任由丝丝不忍与快感交织缠绕…
何梵一天天长大,叔母的工具从一开始的木质衣架变为一根崭新的擀面杖,何梵十六岁生日那天,她喜气洋洋的回到家中,唯一一次对何梵扬起笑脸,是为了高举起袋子中的新工具,不过片刻再度变回阴毒,像条蟒蛇,紧紧将何梵缠绕,使她无法透过气来
叔母早年有过一个儿子,可惜早早夭折,当何梵推开那扇数年来紧闭的房门时,引入眼帘的是孩童的衣物,百岁照,以及大大小小的相片,叔母坐在最里侧的床岸旁,正流着泪反复着展开再折叠衣物的动作,听见声响僵硬的扭过头时,半空中还展开着孩童的上衣,她流着泪,却用愤恨的目光紧盯着何梵。
那之后,她加倍的施力虐待何梵,只是每次收手时,低头望见何梵吊着一口气半死不活的模样便会不由自主回想起自己早夭的孩子,少的可怜的良心驱使她蹲下身,与何梵一同流泪。
“别怪我”
“别恨我…”
何梵已经没有余力去回应她的话语,她紧拽着叔母的裤脚,努力的呼吸,一口一口渡气,直至不再头脑发黑,直至确保自己的生命不再收到伤害。
遇到陈程的那天,是除夕夜,阖家团圆的日子,街上零零散散的人,大多数是父母带着小孩出来放烟花,其余再无其他。
何梵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其实存不住多少暖气,只是把手放进口袋里不会那么快冻僵,她低着头,慢慢悠悠的走着,大街上的商铺都闭了门,何梵漫无目的的游走着,不知道走了多久才看见一家开着门的烟酒店。
她脚步停滞,定在原地,距离烟酒店不过十米,掏出口袋里的纸币,零零碎碎不过八十块,不断有哈气从何梵的围巾跑出来,良久,她大垮了几步走进烟酒店…
昏黄的灯光笼罩着店铺,店内倒十分温暖,老板正坐在收银台吃着冒热气的饺子,斜前方是一台二十四寸的小彩电,何梵没有开口要些什么,只是目光随着老板一同停留在电视上。
“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
“新年好!”
在倒计时结束的同一时刻,陈程推开烟酒店摇晃的玻璃门,带着寒气,站在何梵身侧不远的位置,轻声道:
“新年好”
老板端着碗,回过头笑着答道“新年好”而后转头询问他们需要什么,陈程没有开口,站在何梵身后侧,似乎等待她先开口,何梵犹豫片刻,掏出口袋里仅有的八十元,道:
“麻烦给我一包万宝路”
老板放下碗,转过身去拿,何梵收回压在钱上的手,揣回口袋,身后有道炙热的视线紧紧跟随着她,她感觉到了,只是瞥了一眼刚才还在倒计时的春节联欢晚会,现在正滚动着工作人员名单,欢闹似乎结束了一瞬,那些美好转换为现实。
“你的万宝路,还有找的两块…”
“谢谢”
何梵拾起桌子上的万宝路就匆匆推门离开,推开门的一刹那,雪花降落在她的睫毛上,她矗立在门口,望着天空,看着雪花,点燃了属于自己的第一根万宝路。
“下雪了”
陈程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侧,一同仰着头,他很高,哪怕何梵近一米七依旧到他的肩膀,他背着把电吉他,红色的,配合那一头卷毛,张扬又耀眼。
“嗯”何梵边答着边不大熟练的吸着烟,她的眼睛还在望着某一片遥远的雪花,微微抬起手中的烟盒。
“你要吗?”
陈程低下头,看了一眼,随即伸手抽了一根出来,点燃,然后剧烈的咳嗽起来,他的表现,比何梵这个新手还要不问世事
“谢谢你…我不大会…”
他断断续续的说着,咳嗽还在加剧,何梵睨了他一眼,而后笑了起来,对陈程说到:“我也不会,今天第一次”
她夺过陈程手中的烟,丢在地上,捻了两下,转过头对他说“不要勉强自己”
何梵准备离开这片屋檐,雪下的大,但很慢,她慢吞吞的走着,一边走,一边练习着顺畅的吐烟,藏在大衣下的伤口被寒风刺的泛起阵阵疼痛,陈程还在狭小的屋檐下,望着她离去的背影,而后,也慢慢的跟了上去。
何梵刚好抽完一支烟,陈程也默不作声的与她肩并着肩,他们就那么走着
两个孤独的灵魂,彼时不过才一面之缘,甚至不知对方名讳,依然并着肩前行。
何梵忽的停下脚步,发丝上已落满白雪,她抬手,掖了掖围巾,回头望向陈程,陈程手插兜,与她对望,然后,陈程率先开口打破沉寂
“陈程”
何梵没反应过来,轻轻“嗯?”了一声,在陈程炙热的视线下慢吞吞的捻着烟丝着,不过半响,天空便爆起了烟花。
“何梵”她答,烟花还在绽放着,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定格了
街道上空无一人,而他们将被困在这座城池,永世难辞。
何梵止住了哭泣,泪似乎是流不尽的,藏蓝色的大衣上落着许多雪,从前年少时怎样也拼凑不出一件属于自己的棉服,如今倒习惯了穿着单薄的衣衫,寒冬也无惧,她褪去双脚的束缚,赤着脚踩在洁白的雪上。
出来的太过仓促,何梵内里不过只穿了条黑色的针织裙,那双暗红色的高跟鞋挂在指尖,一遍一遍的踱步,凛冬的夜晚,她分外有耐性的消磨着时间,一面默不作声,一面用那只空闲的手上下摸索,找不到四四方方的烟盒,只能作罢。
穿过人群,逆着三两的行人向前走着,走到一家烟酒店,推门进去,幻想着推开那扇玻璃门就能回到十七岁那年,陈程说“新年好”的那一个夜晚,那一个时刻。
店内的白炽灯格外亮,何梵面前的烟柜背景是一面大镜子,老板带着耳机,是位二十岁左右的少年,何梵望着烟架间镜子中的自己,长长的波浪垂在胸前,唇瓣嫣红,鼻子和耳骨被冷风吹的透着红,恍惚间,好像看到了阿禾的面容,那个美丽的女人。
少年一局游戏结束,烦躁的取下耳机,抬眼本要问面前的人要些什么,映入眼帘的,是经过岁月沉淀依旧美丽无暇的面容,霎时,方才游戏的不悦被一扫过半,彼时何梵还在看着镜子,她正在试图将镜子里的容颜同记忆里的阿禾对叠,少年懦懦的开口:
“你要什么?”
何梵回过神,看着面前年轻的面庞,思考片刻脱口而出道:“万宝路”
少年动作很快,何梵拿起万宝路,拆开塑封,抽出一根烟,准备点烟时才发觉口袋除了现金和钥匙再无其他,她夹着烟,望向柜台正看着她的少年
“有火吗?”
少年耳尖泛起红晕,慌乱的从电脑桌前拾起一个打火机,看样子是自用的,他一手护着火苗,靠近何梵,点燃了她唇边那只万宝路。
何梵吐出一口烟,而后头也不回的离开了,推开门,温润的声音滞留在空气里:
“谢谢你的火…”
雪还在下,长长的烟雾跟在何梵的身后,路过的情侣眼里只装的下彼此,错过何梵,留下一串串欢笑声,何梵的思绪没有一刻如现在这般,杂乱无章,她不知道是否该在四十五岁这年,继续做着二十五岁的梦,他们的青春早已逝去了,现在追寻是否还有意义
她不知道。
何梵的双脚已经被冻的失去了知觉,她矗立在灯下,大口吸食着最后一段烟丝,如同无头苍蝇,等到吐出最后一口烟雾,她扔掉那段烟,伸出挂着高跟鞋的手,面朝着行色匆匆的马路。
一辆出租车停滞在她面前,她拉开后排的车门,将高跟鞋丢了进去,人也跟着高跟鞋坐进车子里,靠着车窗
就好像她二十五岁那年冬天,靠着窗子,问陈程是不是暖冬。
景色不断在眼前倒退,何梵又要落泪,一只手慢慢的抹着,车子飞驰着,窗外雪越下越大,越来越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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