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婉宁不用跳舞

越靠近代王的营帐,我的心里就越慌张。

有时候我会经常地探出头,一看见马车外聚居的火把和熟悉的羊群,便受了刺激似的放下帘子;可是过一会又把它掀开,总觉得要到了。

马车外的人声逐渐嘈杂起来,他们说的代国语言,我即使在这里呆了几年,也只会那么一点;因为那时候很少有人愿意和我交流,听得最多的不过是污言秽语。

每当外面传来经过拔高的呵斥的代语,我的身体便一颤;虽然知道那不是对我说的,但上一世听过太多,已经形成了应激反应。

我不很怨恨这个世界了,但我有点恨我自己;恨自己对于真正的敌人,始终怀有一颗恐惧之心。

明明已经做了心里准备,觉得可以走下去,——上一世不是照样活着回去了么?

但我想退缩了,只是我能去哪呢?

我开始觉得浑身发冷,吃不下东西,脑袋很晕,胃里什么也没有,但是控制不住地干呕,最要命的是:我的肚子很疼。

我想起了营帐后面的那片冰湖,湖里有橙得发红的冷杉,它们每一棵都很高大,一直向上,向上,伸出张牙舞爪的枝桠,在湖面上映出无边的倒影,这些倒影沉沉地压在我身上,试图将我窒息在冰冷的水里。然而我站起来了,我腹中的一个个生命替我死去了。

一想到这些,我便浑身无力,疼得只能蜷缩在马车的一角。

然而这个时候,有一具温暖的身体向我靠近了。

我看不清他的样子,思想全是混沌。但我能知道他比我厚实,比我有力量,他帮我揩掉了额头上的冷汗,又把我抱紧在他的怀里。

亲切熟悉的味道涌入鼻腔,我便像抓住了一片浮木,将他回抱得很紧,似乎是用我整个生命;慢慢地,我失去了意识。

醒来的时候,我发觉自己卧在哥哥怀里。

四肢因为长时间的弯曲有些僵硬麻木,满脸上也有湿润过后腌巴巴的感觉,预示我在自己不知情的时候强烈地哭过。

我心虚地摸了摸鼻子,有些不敢面对他。

幸而使节这时候过来跟我们说,“代王的营帐到了。”

有人让我们下车,领着我们步行到最大的营地,其间有许多戍卫的人,但是迟迟没有见到代王。

我们一行人坐在那里干等,他们没有丝毫招待我们的意思。

本来嘛,是来当人质的,又不是来做客的。

我因为已经经历过一遍的缘故,不觉得有何大惊小怪;但使节和哥哥的脸上却有些难看,不过也算隐忍不发了。

使节朝我看了看,突然和一个代国人说了什么,似乎要让他带我出去某个地方。

那个人来到我面前,伸出一只手,示意我跟他走。

哥哥却把我拽住了,并且对使节发了问,“他要带婉宁去哪?”

“殿下息怒,臣观公主的仪容有些倦怠,特请求去整理一番;公主毕竟代表了我们大燕国的脸面,还是不容有闪失和不周到的地方。”

他竟然用上了“请求”两个字,我从前还不知使节是如此能屈能伸之人。

哥哥回答说,“我们在这里等了这么久,还要多周到?说到脸面,使节大人,你觉得代国给我们脸面了吗?”

使节不说话了,但那沉默的意思我们都心知肚明:此时此刻,我们在代国确是没有一点尊严的。

所谓尊严,是从战场上夺取的,我们大燕在战场上失了利,然后灰溜溜地送来人质,便只能处处受委屈。

哥哥这口气就算咽不下也得忍着。

但哥哥还是说,“我跟婉宁一起过去。”

我向哥哥侧目看过去,——有他在身边,好像真的更安心了。

梳妆回来之后,又过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代王才姗姗来迟了。

他穿着兽毛的衣服,身体很魁梧,一头卷发用绳子缚在脑后,很浓的眉,眼神也锐利,并且充满了轻蔑之色,络腮胡子占了半边脸,两只胳膊下都抱着代国的女人,对我们高高在上。

他让下属把使节告退了,似乎打定主意,要尽兴地看看,燕国给他究竟送来怎样的玩物。

我的手被哥哥牢牢地握着。

“听说你喜欢跳舞,现在跳一个看看!”代王说话了,和上一世一模一样。

艺术和兴趣有很多种,下棋,弹琴,吹笛,画画……唯独跳舞,让我此刻觉得很下流;

我在想,如果我学的是弹琴,是不是会更体面一些,不用将自己的身体作为行动的道具,不用扭动腰肢,不用被认为是卖弄风情,不用遭到凌辱……

但是没有如果。

我后退两步,决定要跳了。

既然反抗没有用,结果都是那样,挣扎便是白费力气,徒增供人取乐的笑料罢了。

可是这一次,哥哥先我一步开口了,“与其看软绵绵的舞蹈,代王不妨看舞剑如何?”

“哦?——谁?——你吗?”

“自然。王身为代国之主,竟然喜欢为难一个女人,传出去难道不怕惹人笑话么?”

代王不屑地笑,说,“你们到了代国,便等于是代国的阶下囚,我如何对你,对她,有谁敢来置喙一句?更何况,你觉得会有人在意你们?”

“一切正如代王所说,没有人在意敌国的质子。不但代王不重视,便是我自己的大燕国,也几乎是放弃了我们。所以,——”哥哥用眼光示意代王,表示接下来的话不宜给下人听见,等这些人退出去了,他才继续说道,“代王是否想要彻底消灭大燕国?不如和我们联手。”

代王吃了一惊,显然没想到这对质子刚来敌国的第一天就要坦诚投敌的计划。

便是我听了,也被哥哥下了一跳。

上一世哥哥确实联合代国要攻燕,但那是联合新代王,并不是眼前这个。

上一世哥哥为了接我回大燕,和彼时野心勃勃的代国重臣结盟,推翻了旧代王。所以我最后不是被父皇接回去的,而且被哥哥接回去的。

但哥哥也并不全是为了我,有一大半也是为大燕国的皇位。

现在哥哥的计划竟然提前了这么多。

他真的要和这个人结盟吗?

代王大概也是这么想的,问道,“我怎么知道你们可不可信呢?”

哥哥道,“因为我们有共同的敌人。代王姑且看着罢,我会向你表示出我们的诚心。”

经过这么一番谈话,代王彻底失去了看舞的兴致;他虽然不信任我们,但到底不像上一世那样,让我们风餐露宿。

日色渐晚,有人来带我们去了一间破帐子。

靠近入口的地方有一架烛台,上面一截又短又残破的蜡烛,蜡滴四溢的形状被凝固下来,似乎是很多年前用过的老旧品;点了好几次才成功。

这帐子大抵是废置不用的,到处是灰尘,坚硬的床板上只有一条薄的毛毯,除此之外,便没有什么有价值之物。

哥哥看了直说,“这地方怎么能住人?”

但是带我们过来的那个人不予理会,一径走掉了。

这地方虽然实在清减,然而能有住的地方,于我已经比上一世好了不知多少倍。

我正想着该从何处下手收拾,哥哥却让我在他铺开的毯子上坐着不要动。

他一边皱着很深的眉头,一边环顾四周,竟从放在边壁的实木箱里翻出一条兽皮,便用这个做了床单;加之我和哥哥两人身上披的裘氅,和毛毯一起充作被褥,勉强御寒。

深夜,蜡烛的光很幽微,外面传来北风呼啸的声音。我躺在哥哥温暖的怀里,不自觉又想到了前世今生。

此刻的境况比上一世好太多;似乎隐约出现了能够逃离地狱的曙光;这一世的哥哥很不同,是他带我摆脱了初至代国的那些肮脏与凌辱;他说他会保护我,也许我可以试着依赖他?他毕竟是我的同胞哥哥,他身上和我流了一样的血。

可是魔咒又卷土重来了。——“这就是你的命,一辈子,只能做一个被人利用的棋子,不需要的时候,就会被毫不留情地抛弃!”

不能想!不能想!我要赶紧睡去!我不能想这些。

有一只手开始轻轻拍着我的背了,原来我在颤抖;在这有节奏的安抚中,我的心渐渐平静下来。

在代国的第一晚,便是哥哥抱着我睡觉度过的。

第二天便是使团离开的日子,我前去跟他们道别;哥哥则是去找代王了,似乎有事相商,所以不能过来。

使节见了我,说,“公主殿下,我们走了,日后你们在代国,还望多多保重;等到时机一成熟,我们便会来接公主殿下和大皇子殿下回大燕,大燕永远是你们的后盾。”

他这话说得我想发笑,恨自己多此一举,特来给自己找不痛快;我想马上转身就走,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还是留在原地多看了他们几眼。

他们走后,在代国,就真正只有我和哥哥两个异乡人了。

哥哥找代王的谈话似乎有了成效,当天就有人给我们换了一间营帐,比昨晚那个好多了,也温暖多了。

然而还是只有一间房。

我似乎有些得寸进尺了,从前只能住羊圈的时候,只期盼能有个住的地方。现在有了遮风避雨的地方,又开始考虑体面。

我问哥哥,为什么不能去问代王要两间营帐?

哥哥和我说:他如今在这里的身份还不稳当,保险起见,总该低调些好;目前代王应该还没有十分注意到我,若是给他提了,怕要引起格外的关注;而且在他羽翼未丰的时候,我在他目之所及的地方,他才更放心。

哥哥的这番话实在正中我的要害。

虽然我们年纪确实不小了,我也已过及笄之年,但是从前种种太过可怕,唯有哥哥抱着我的时候,仿佛一切的黑暗暂时离我远去了。

况且我们是骨肉至亲,身上流着一模一样的血。

这一世的哥哥,好像可以带我逃离噩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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