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迷局(四)

赫连律此话一出,满堂视线俱都投向了这位不受宠爱,存在感极低的五皇子身上。

季怀芝今日着的乃是一件规制普通的锦袍,他尚未到及冠的年龄,鸦羽般的青丝只被松松挽起,鬓前垂下两绺碎发扫过淡如笼烟的小山眉,看着温顺且乖巧,加之季怀芝容姿昳丽,顾盼有辉,虽身为男子,确也能当得上一句美人之名。

但季怀芝毕竟是当朝皇族,赫连律在文试之前便听内侍报过规矩,不可能不知其身份,但却这般言语轻佻,甚至还要以“季怀芝”为题,挑衅之意已甚明显。

季怀芝面色发白,他惶然抬眸,望向周遭,却见在场众人皆是一副看戏之姿,心中顿觉一凉。

季麟金口玉言既下,亦不好再反悔,遂沉声对穆珩道,“既然题目定了,你便认真作诗,莫要让朕失望!”

“是。”

穆珩并未露出多大表情,浅淡如水的目光定定落在赫连律身上,“题目是这位赫连公子出的,照规矩,就由赫连公子先请。”

赫连律并不推辞,迈起方步,指着殿外宫道两旁簌簌盛开的春樱,张口道,“玉颜缠花影,娇尽欢满香。”

此句一出,评判席中就有臣子点头称好,季怀芝纵是不精文辞,也知赫连律是在以花比人,夸他貌美,忙扭头去看自己的父皇。

季麟面无表情,眉头深锁。

季怀芝的心兀自一沉,若赫连此番果真得胜,乾朝必会尽失尊严,到时,依着父皇对他的嫌恶,难保不会再次迁怒于他。

季怀芝只能将所有希望全寄托在穆珩身上。

穆珩依旧神情淡淡,侧身静听。

“登堂三更后,”赫连律的步子最后停在季怀芝跟前,“金殿锁春风。”

此诗一出,满座皆惊。

赫连律这最后一句诗作,化用当年曹孟德在赤壁之战前夸下海口要“铜雀锁二乔”之典故,既对季怀芝存了十足的狎-旎之意,更是对乾朝的公然寻衅。

殿中侍卫纷纷拔刀指向赫连律,只待季麟一声令下,便将此人缉拿。

赫连律身后的侍从见状,也抽出腿弯间别着的短匕,作对峙状,赫连律倒依旧不疾不徐,“这题目是你们让在下所出,怎我做出诗后,你们反要杀我,原来这就是大乾的诗文比试么?”

“放肆!”

季明昭出口驳道,“五殿下乃是当朝皇子,你却如此作诗暗喻,究竟包藏了何等祸心?”

“老六,父皇都还没发话,你着什么急啊?”

季先绍慢条斯理地开腔怼季明昭,“依我看,这就是一句普通的艳诗,人家西燕人恐怕没你那么多七弯八绕的心思。再说了,他算哪门子皇子啊?一个舞姬生下来的贱-种罢了,还真把自己当做什么大乔小乔那般的贵女啊?依着我看,就算把他前面割掉送去和亲,西燕人怕是都不肯要呢。”

季先绍此时正站在席下,这说话声儿压得极低,季麟等人并没有听到,可季怀芝却听得分明,他“腾”地一下站起,因着用力,将面前的桌案都险些碰倒,悲愤交加地怒视季先绍。

“你在做什么?!坐下!”

季麟本就憋了闷气,索性一股脑冲季怀芝撒去,“若非朕心软准你来春樱会,本就不会闹出这么多事!给朕坐下,穆卿还没作诗,你不准离开!”

季怀芝唇瓣直抖,他双手扶住桌案,连十根指尖都深深刺进了肉中,才猛吸了一口气,低眉回道,“儿臣…儿臣遵命。”

穆珩也在台下,将方才一切看在眼里,眸光微动。

他望向季怀芝,冲他摇头,示意他别怕。

穆珩的动作像是有一股奇妙的安抚能力,季怀芝逐渐平静下来,他松开被磨出细痕的手指,求助似的回望穆珩。

“都放下武器!”

内侍得了季麟的授意,宣布比试继续,显然,在季麟眼中,大乾的威望比季怀芝的尊严要更重。

“该你了。”

赫连律也扬手,命自己的手下收回武器,环起双臂,饶有兴味地看向穆珩。

“呵。”

穆珩冷笑,“穿凿附会之艳作,实在难言大雅。”

沉吟片刻,便随口道,“玉树琼枝映花新,烛火对酌佳影斜。月上瑶台春归晚,羌笛入阵卫天关。”

“穆大人的诗赋明显更好!”

“臣附议!”

明明都是以春花喻人,但穆珩所作词句的意境却更高,全诗无一美字,只用寥寥数语便勾画出一个倚窗清酌的恬静美人儿,而最后两句则更是意味深长,以“羌笛入阵”为引,叙出这乾将守卫边关之决心,亦也有力地驳斥化解了赫连律的挑衅。

判席中的臣子们纷纷交口称赞,就连季麟也目露欣慰之色。

赫连律一改方才得意之姿,闷不做声。

穆珩却接道,“听闻西燕民情未开,女子衣物皆只用丝带缠身,伤及风化,会做出其诗,不足为奇。我朝美人确多,但也并非是谁都可以随意肖想的。”

“赫连公子既是行商,足迹应当甚广,我朝西北边隅共有十二道关口,每道关口皆囤兵百万,固若金汤,莫说是铁骑,就连飞鸟,也未必能过。”

穆珩一番话,既贬斥其诗艳-俗低下,又从侧面提醒西燕不得妄想,轻轻松松化解风波,维护了乾朝的大国之姿。

赫连律哑口无言,沉默半晌才拱手行礼道,“胜负已分,在下愿赌服输,我们走!”

“魁首是穆大人!”

“没错,是穆大人!”

“恭喜穆大人再得文魁!”

赫连律等人刚走,金殿中就被众人的喝彩声湮没,季怀芝注视着被簇拥住的穆珩,也微松了口气,可又转念想到穆珩私下里明明也对着他作过“薄袂褪香,肌骨如玉”这般的艳词滥调,却不准他人作那等艳诗肖想自己,还公然维护于他,一时间心中百感交集,再看向穆珩时,眼里已愈多了感激和钦佩。

穆珩竟像是有了感应,回首冲季怀芝微微展颜。

那边厢,穆嗣昌见穆珩重得魁首,强自振作起来,忙不迭地冲季麟邀起功。

“穆卿此番表现甚好,挫了西燕人的威风。朕宣布,今年的文魁之首,依旧是穆珩!”

“陛下,微臣方才参与比试,不过是看不惯西燕人嚣张跋扈,并不为夺魁而来,请陛下恕我不接受魁首之名。”

“阿珩!你胡说什么!你这是在违背皇命!”

穆嗣昌面色大变,轰然一跪,还扯住穆珩袖子,命他也跪下,一边陪着笑对皇上道,“小儿想是得胜激动,才尽说胡话,陛下莫怪,陛下莫怪!”

季麟沉下脸,不搭理穆嗣昌,只问穆珩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微臣不愿当文魁。”

穆珩冷冷地从穆嗣昌手中抽出袖口,岿然立于殿中,“臣本就不愿参加春樱文试,既臣已经赢了西燕人,这魁首与否,并不重要。”

“胡闹!谁说魁首不重要!”

季麟拍案道,“你比也比了,赛也赛了,这魁首就是你!朕给你的东西,你必须得要,来人,将魁首之状颁与穆珩!”

内侍应了声是,战战兢兢将胜状交给穆珩。

穆珩万般无奈,只得接过,但眉目间却似笼了层冰雾,自始至终未曾看过他身边的穆嗣昌一眼。

在场众人又是一阵耳语喧哗,季怀芝亦是不明白穆珩为何会如此抵触这个所谓的魁首之名,莫非也是和他的父亲有关?

季怀芝心思敏感,他能察觉到穆珩同穆嗣昌之间的关系,并不似寻常父子,反是自有一番微妙。

春樱会文试之后的第三日,乃是武试。

今年的武试只比骑射,但听说难度要比往年更大。

季怀芝并不想去观武试,因他知道往年的武试魁首都是季先绍。他痛恨季先绍,自是不想去看季先绍春风得意,可让季怀芝没有想到的是,季先绍居然先发制人,在他父皇面前撺掇着,让他也上场比试!

初听到这个消息,季怀芝只觉脑袋一轰,他慌忙推开前来传旨的太监,匆匆赶往永安殿求见季麟。

“父皇,儿臣从未学过骑射,儿臣不…不行的!”

季怀芝去到永安殿时,季先绍和薛皇后也在。

季麟似是十分疲惫,侧卧在软榻上,薛皇后坐在一旁替他按-揉肩膀。

季先绍则举着一张写有武试名单的纸张对着季麟循循善诱,“今年比试者除儿臣以外,并无什么武艺出色之人,不如父皇让五弟也上场试试。儿臣…会多照顾着他的。”

“父皇!”

季怀芝深知季先绍一直对他怀恨在心,尤其在那日文试结束,他去同穆珩道谢时,季先绍从他们二人身旁经过时,便就威吓季怀芝让他等着瞧。

之前让他押送官银也是,季先绍的险恶用意昭然若揭,无非是想让他当众出丑,或者更有甚者……

是想借比试射杀他!

思及此,季怀芝心中更慌,拼命摇头推拒,“儿臣不想参加!”

“无非就是骑马上场绕几圈,父皇又不会真想着让你夺魁。”

季先绍不屑地冷哼,“老六身子不好,小十二又还是个奶娃娃,你也是父皇的儿子,替父皇上场争彩本就应该,扭扭捏捏的成何体统!”

季先绍比季怀芝要年长约摸十岁上下,一番话说得颇有兄长气势,薛皇后也趁机附和道,“是啊,陛下,每年武试只有绍儿一人,朝中臣子们难免会说闲话。臣妾此前就听人说大乾子嗣单薄,实是不详之兆,老五好歹也是皇子,今年也满十八岁了,该学着为陛下分忧了。”

“行了,此事就由绍儿决定。”

季麟不欲多言,不耐地摆手,“皇后留下,你们两人,都给朕退下。”

“父皇……”

季怀芝将哀求咽回腹中。

今天离比试日已不足两天,他怎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中学会骑马射箭,就连学个样儿都绝无可能。

出殿后,季先绍同季怀芝一路并行。

季怀芝有意想躲开他,季先绍却忽而扬臂,扯住季怀芝,将季怀芝一路拖拽去宫墙角落,方才恣意一笑,“弟弟,你和那个姓穆的关系倒是很不错啊,那小子居然还为了你害我在父皇面前失颜!”

季先绍一直对上次文试中薛氏的风头全被穆珩一人所抢而怀恨在心,但又到底不敢去动穆珩,便想着教训一通季怀芝出气,可这巴掌刚扬上去,就见季明昭的贴身太监奉常匆匆寻来,只好暂且作罢,临走,还不忘恶狠狠地威吓季怀芝,“我有的是法子收拾你!这次武试,我倒要看看姓穆的还能如何帮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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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迷局(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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