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府下人们将仍在荷塘边逗留的客人们请至桌案边,满塘荷叶随风曳动,建邺城期待已久的芙蓉宴正式开宴。
眉间点着莲花妆的婢女们端着菜肴,鱼贯而入,带来阵阵荷香。
钟离慕楚的目光落在婢女那枚莲花花钿上,搭在膝上的手指轻轻动了动。
精心分成小份的菜肴被端上桌,并非什么珍稀名贵的食材,却胜在新奇雅致,每道都是用新鲜采摘的荷叶荷花炮制而成。
有的花瓣被切碎揉入晶莹剔透的凉粉;有的花瓣被裹着面小火慢炸,摆盘成了金黄色的荷花酥;有的莲叶熬制出了莲叶羹;有的莲叶被制成了清雅有趣的容器和装饰,或盛着羹汤,或点缀在菜肴边。
而最令众人眼前一亮的,是碧筒饮。即为刺破莲叶叶心,连通叶茎的荷盏。将酒倒入这样的荷盏中,莲茎卷成象鼻状,便可吸饮尾端。
数百年前,有位雅士创造了这种碧筒饮,以“酒吸荷叶绿”的滋味消暑,风靡一时。此后,更有能工巧匠用各种金银材质仿制出了碧筒杯,但像这般复古、回归质朴的真荷盏却少见了。
钟离慕楚虽不能饮酒,但仍对碧筒饮起了几分兴致,抬手一挥,身侧伺候的人便将荷盏端至他面前。
“酒味杂莲气,香冷胜于冰。*”
隔着帷纱,钟离慕楚勾了勾唇,悠悠地念了一句。
甚至还未等他的话音落地,越旸便立刻沉声接口,“水花风动画船香,碧筒行酒从容醉*。侯爷,你这出芙蓉宴,还真是雅趣至极啊。”
钟离慕楚掀起眼皮,瞥了越旸一眼,唇角的笑意更深,却带着些嘲讽。
越旸与他较劲不是一日两日了,还每每模仿他的做派,与他心心念念的亡妻一样,愚蠢至极,令人多看一眼都十分憎恶。
钟离慕楚拈动着手腕上的佛珠,几不可闻地啧了一声。若是阿峤还在身边,他又何至于为了解闷,来侯府瞧这些腌臜面孔。
“听说这出芙蓉宴是由侯爷身边的宠婢操持而成,这婢子倒是有趣。”
越旸晃着手里的碧筒饮,笑着看向霍奚舟。
霍奚舟坐在主位,视线也落在面前的荷盏上,不知在想什么,似是有些心不在焉,只淡淡地应了一声。
另一边,女眷们纷纷夸赞起芙蓉宴的清雅意趣,霍老夫人也根本没想着抢功,当着众人的面就开始夸起了姜峤。
姜峤听得耳根有些发热,头疼地给霍老夫人布菜,希望她能多吃菜,少说话。可霍老夫人却仍自顾自地说着,偏偏以聂氏为首的夫人们也都应和着她。
姜峤瞬间成了宴席上的焦点,被夫人贵女们频频打量,而其中最常望过来的便是聂瑛,其次便是聂欢。
姜峤很清楚聂瑛为何盯着自己,但至于聂欢……姜峤隐隐察觉到聂欢目光中的敌意,却有些不解。
方才她离开水榭去与云垂野接头,怎么会招惹上这位?
思忖间,霍老夫人已经炫耀起姜峤的茶艺,席上却登时没人敢应声了。
聂欢扯了扯嘴角,不自觉露出一丝轻蔑的笑。
建邺城里,贵女们时常会聚在一起斗茶,而聂欢便是这种聚会的“常胜将军”。在茶艺上,她若称第二,建邺城便没有贵女敢称第一。
霍老夫人刚回建邺,又对世家交际不甚了解,此刻当着聂欢的面夸赞婢女的茶艺,这不就是班门弄斧吗?
聂夫人察觉到席上的氛围僵住,倒不是很在意,随口应道,“欢娘的茶艺也不错,今日大家兴致正好,不如让她献个丑,与云皎姑娘来场斗茶。依我看,倒是比投壶和行酒令有意思。”
姜峤微微蹙眉,刚想上前阻拦霍老夫人,却已经来不及。霍老夫人连声应下,转头让姜峤下去去准备茶具,宴后便呈上来。
聂欢脸色登时变了,勉强才挤出一丝笑容。
姜峤无奈,只能离开水榭,亲自去挑选茶具,却不想领着几个婢女端着茶具回来时,竟意外听得园中山石后,正有女子在忿忿不平地抱怨。
“我是聂氏嫡女!母亲竟叫我与一个婢子斗茶?!”
“她是什么卑贱身份,我是什么身份,她如何能与我平起平坐?!”
“若叫人传出去,岂不是整个建邺城都要笑话我?”
姜峤步子一顿,面上闪过一丝尴尬,朝身后的婢女们挥了挥手,示意她们先行离开。
没想到与她斗茶,竟能叫这位聂氏女郎恼火至此……那待会她便更要放点水,输惨一些了,若是胜了,这位自视甚高的聂氏嫡女怕不是要当场跳进荷塘做水鬼?
姜峤暗自下定了决心,刚要快步走开,却听得聂瑛劝慰妹妹的声音传来。
“那位姑娘瞧着便十分不俗,又将芙蓉宴操持成这样,可见与普通婢子不同。妹妹还是莫要不平了。”
聂欢冷笑一声,口吻略显刻薄,“在姐姐眼里,自然什么人都是不俗。光是那婢子的容貌,便让姐姐羡慕极了吧,不然也不会一直盯着她看。”
越说越不成样子,姜峤皱眉。
山石后,聂瑛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解释道,“我没有……我只是看霍老夫人与侯爷都很看重她,说不定她日后还有更大的造化。”
“更大的造化?莫不是她还能做侯夫人不成?要我看,也只有霍氏这种不入流的勋贵,才会让一个婢子如此逾矩。”
聂欢冷嘲热讽起来,“也不知道母亲怎么想的,为了跟霍氏攀上关系,竟然还要带上你,硬生生巴结一个死了的霍青萝。她也配?”
聂瑛着急阻止,“别说了!”
“旁人不知废帝为何杀霍青萝,姐姐你还不清楚吗?”聂欢不吐不快,“她不知检点,在宫中与侍卫私通……”
姜峤眸色一凛,脚下已经控制不住往前迈了一步,却被假山后突如其来的一声耳光定在原地。
聂瑛一改怯懦,口吻变得凌厉,“住嘴!”
片刻的死寂后,聂欢难以置信地尖叫了一声,“你敢打我?”
聂瑛却不愿再与她多做纠缠,转身快步从假山后绕了出来,正好撞上端着茶具的姜峤,整个人呆住。
姜峤收起脸上的冷意,朝她点点头,随即离开。
***
荷塘中的凉亭,姜峤与聂欢分坐两侧,临水烹茶。
霍老夫人和其他女眷则聚在通往凉亭的石桥上,一边说笑一边观望。直到下人出来通报,说茶已烹好,请诸位进去品评。
一众人进入凉亭,聂欢与姜峤已起身立在旁边,案上摆着已经分好的茶汤,却不知哪一碗对应的是谁。
为了避嫌,聂夫人和霍老夫人决定不参与投签,以防其他女眷通过她们的选择猜中哪一碗是姜峤的,哪一碗是聂欢的。
眼看着前面的投签已拉开差距,其中一人的签数已碾压了另外一人,聂夫人还在洋洋自得。婢女终归是婢女,与她的欢娘还是不能比的。
聂夫人并未发现,聂欢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整个人几乎都有些站不住,一旁的姜峤却是低眉敛目,看不出什么情绪。
待所有人投签完毕,下人才上前翻转茶盅,获胜方的茶盅底部赫然贴着霍字!
聂夫人唇边的笑容霎时僵住。
姜峤不卑不亢地福身向各位夫人行礼。
若不是聂欢口不择言,她原本也不想打聂氏的脸。
亭内突然陷入诡异的寂静。众人面面相觑,都有些不敢相信那碗茶汤竟是姜峤做出来的。
武安侯府的一个婢子,竟碾压式地胜过了聂氏嫡女!
这边斗茶斗得如火如荼,廊桥那边的郎君们也好奇地等着结果。待姜峤胜出的消息传来,厅堂内先是一静,随后便议论纷纷。
“听闻聂氏女郎的茶艺已是建邺城一绝,今日竟会败在这里?”越旸忍不住抚掌笑道,“侯爷,你这位婢子可是让本王越来越好奇了。”
霍奚舟神色淡淡,抬起荷盏轻抿,遮住了嘴角上扬的弧度。
“侯爷还要将人藏到什么时候?能否让这个婢子再烹一盏茶,亲自送到堂前来?本王既想尝尝茶,也想看看人。”
越旸举起荷盏朝霍奚舟看去。
霍奚舟垂眸思忖着,并未立刻应允。
想起方才在月洞门口看见的背影,钟离慕楚也笑着出声,“在下对这婢女也有些好奇,不知今日能否一睹芳容?”
这二位都发了话,厅中其他人纷纷应和。
霍奚舟掀起眼在厅内扫了一圈,放下荷盏,终是松口,“去请人。”
女眷们纷纷从凉亭出来,沿着荷塘上的石桥往回走,姜峤和聂欢落在最后。
聂欢这样的家世,又生得这样的容貌,自小眼高于顶,什么人都不放在眼里。而茶艺更是她最自信的一项,还从未受过这等奇耻大辱。
聂欢一时间气红了眼,几乎要将唇瓣都咬出血来。
姜峤瞥了她一眼,不动声色地收拾着茶具。
突然,一婢女匆匆跑上石桥,跟霍老夫人说了什么,便穿过女眷径直来到凉亭外,“云娘子,正厅的贵客们都想见你。侯爷让您再烹一壶茶,亲自送去。”
姜峤眸光骤缩,眼底闪过一丝慌乱。
亲自送去正厅?那不就是将自己送到了越旸和钟离慕楚眼皮子底下?!
婢女又催促道,“云娘子可快些,正厅都在等你。”
姜峤垂眸掩下心绪,只能又将茶具摆回石案上,思索着应对之策。
另一边,聂欢听见正厅要请姜峤过去,更是气得差点将手里的茶盅都砸了。
这么一个低贱的奴婢,今日便要踩着她名动建邺城了!
聂欢正愠怒着,突然看见姜峤抬眸望过来,轻扯嘴角,笑容里竟带了一丝得意和嘲讽。
聂欢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怒火瞬间燃得更旺。就在此刻,姜峤恰好一个不小心,竟将茶盅里的残渣泼在了她的裙摆上,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贱婢!”
聂欢勃然大怒,扬手朝姜峤甩去。
*《碧筒杯》
* 邵亨贞的《泖滨见荷花(二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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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险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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