梳理出来龙去脉,慕汐亦觉此事当真难办得紧。
论情,那些村民世代生活于此,单凭容江一句话,便要他们举家搬迁,惹得群情激愤也是意料之内;论理,若朝廷给予的偿补不到位,他们唯一可预见的便是无家可归,生活陷于困顿中。
人人皆有私心。
慕汐自然不会站在道德制高点去指责他们为何不为了朝廷和百姓作出奉献。
将近三更天时,裴行之才从章湄江赶回。他沐浴完钻进慕汐榻上时,已过子时。
似乎倦极了,裴行之揽着她久久也不曾说话。
慕汐缓缓睁开眸,她侧首望过去,只见昏黄的烛光透过帐幔洒在身旁人的脸上。
男人剑眉星目,睫毛宛若蝴蝶扇翅,左眼尾处有颗很不起眼的小痣,让他那张原不怒自威的脸添了几许柔和。单瞧五官,裴行之可称得上玉质金相。
慕汐有时亦会想,倘或他不曾巧取豪夺,那她是不是也有可能会爱上他?
然这样的想法堪堪只在她脑海里停留了几秒,便立时被她坚定地否决了。
横在她和裴行之中间的,从来不是世俗所言的阶级差距,而是不同时代造就的思维方式。她崇尚自由、向往浩瀚无垠的天地,然他只想把她困于一方,成为他一世的禁脔。
她和裴行之,原该是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是他的执拗,才把她困在其中。
“本王其实也不差。”男人倏然睁眼,侧首望向她,冷不丁地启唇。
四目陡然相对。
男人那宛似深渊般的眸子蓦地映入眼帘,慕汐被唬得一跳,忙歪回脑袋,面上闪过一丝被抓包的尴尬。
裴行之侧过身,单手撑着脑袋侧面,半歪着身子,幽深的瞳仁里染上了几许细碎的笑,他那魅惑般的语调微微扬起,“好汐儿,本王说得可对?”
慕汐望向他,佯装微惑:“嗯?”
她全然一副天真而不自知的模样,勾得裴行之心魂荡漾。
男人忍不住翻身压下,一番索吻后,他微喘着气躺回她身侧,强硬把她掰过来,彼此面对面。
裴行之单指勾起她的下颌,粗糙的指腹摩挲在她柔滑的脸颊上,轻笑道:“你个小妖精,若非本王今日倦得很,现下必定不能放了你。别装傻充愣,本王方才说得可对?”
慕汐低了眉,一副不愿承认却又不得不认的模样,“一点点。”
裴行之不想轻易饶过她,唇角的笑似抑不下去般,追紧了问:“什么一点点?”
慕汐抬眸,佯装嗔怒了般道:“明知故问。我说你唯有一点点好。”
男人闻言,唇边的笑似要蔓延至耳廓,许久未散。得到满意的答案,裴行之终于放过她,长臂一揽,便将她抱进怀里。
缄默片刻,慕汐百无聊赖地伸手在她胸膛里画着圈儿,一面道:“章湄江之事解决是不是很难?”
裴行之微顿:“为何这般问?”
“我鲜少见你这般累。”
闻言,男人低眉,伸手刮了下她的鼻尖,“难得,终于见你懂得关心我了。”
慕汐微微垂首,躲开他的指尖,略扬声道:“少自恋了,我关心的是我下半辈子的荣华。”
男人眸色幽幽,嗓音暧昧,“荣华若能留住你,我裴行之必定会保住这份荣华,活得长长久久,与你共赴白头。”
慕汐一时语噎。
半晌,她再道:“你还没回我呢。”
裴行之淡笑着伸手插进她发隙,轻轻地给她揉了揉,一面毫不在意地道:“十万大军横在我面前,我也不曾输过。遑论区区一个章湄江要扩宽河道之事?别担心,很晚了,睡吧!”
次日。
慕汐悠悠转醒时,榻边空荡荡的。裴行之不知何时起身,早已不见了踪影。
此番随慕汐来到堰州的,唯有赵嬷嬷并四个不善言辞且未过碧玉年华的侍女。因有了前番事,慕汐也不敢和她们过于亲近,她有什么需要亦是和赵嬷嬷提的多。
见帐幔被掀开,赵嬷嬷忙令那几个侍婢端了水进来,慕汐不惯人在旁伺候,便令她们皆退下。
她梳洗完,早膳甫一上桌,裴行之便从外头赶了回来,扬声笑道:“本王回来得不晚吧?”
男人的衣袂染上几点污泥,他显然是才从章湄江回来的。
“不晚,”慕汐给他盛了碗鱼汤,温声道,“这鱼是杨夫人今儿一早送来的,我见你这两日很是疲累,便特意让他们炖的鱼汤,你多喝些。”
闻得是她特意让人给自己炖的,裴行之心下愉悦,连喝了两碗后,又思及昨儿一事,不觉欣慰道:“难得你会关心本王。”
慕汐抬眸,淡淡瞟了他一眼,重复道:“我说了,你的身家性命可关系着我下半辈子的荣华。”
两人正闲谈间,管砚进来,低声在裴行之耳边回了声。
男人霎时沉了脸,当即起身,朝慕汐道:“那些村民在章湄江下游空地处搭了个台子,要火烧容江,本王得立刻去一趟,你好好用膳。”
慕汐忙放下筷子,起身道:“我也去。”
“你好好在这用膳,去那做什么?”裴行之蹙眉,“那些村民野蛮得紧,若伤了你怎么办?”
慕汐微微挑眉,“有你在,我有何惧?抑或说,你堂堂一个骠骑大将军,还保护不了我一个弱女子?”
虽明知她这是激将法,然裴行之仍不免坠于其中,他轻笑一声,朝她伸出手。
慕汐把手放到他掌心。
男人牵着她上马,一路奔至章湄江下游。
才到章湄江,慕汐便见河滩上一群举着锄头、镰刀、铁耙等各类农具的村民围在木台子前,木台上一位身着竹青刻丝白鹤云纹对襟长衫的年轻男子正被五花大绑在柱子上,旁边四五个村民举着火把,其中领首的一个看似已年过七旬的老头柱着拐杖声嘶力竭地大喊着:“这可是我们世世代代的祖业啊!这狗娘养的臭屁妖士,过来转了几圈,就鼓动杨仲文上书朝廷,要挖了我们的房子扩宽河道。那群天杀的狗官,坐在金子般的房子里指点江山,随便说两句就要把我们赖以生存的基业连根拔起,我们要是同意,那来日纵是下了地府,也无颜面对我们的列祖列宗。今天,我就要代表石连、夏炎、南台三个村的百姓,烧了这个妖言惑众的居士。”
“烧了这个妖士,烧了他,烧了他......”
村民们被他一番激愤的言辞说得恍若入了魔般,那震耳欲聋的怒喊响彻云间,火光映出了台上那些村民如魑魅般狰狞可怖的脸。
慕汐抬眸望了眼那乌云压顶的天儿,狂风夹杂着巨浪扑面而来。
暴雨将至。
“淮州王殿下到。”
管砚一声高喝,数百铁骑当即上前冲散围观的村民,让出一条大道直通木台处。
众人一诧,满面惊惶地纷纷看过来。
裴行之摁着佩在腰间的剑,大步上前,面色阴沉狠厉,“还好本王来得不晚,未曾错过一场好戏。”
一种久居上位者的威严和压迫沉沉地朝众人袭来,原是嘈杂的人群霎时安静。
淮州王的名头,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十五岁收复兰西十二州,从此封官进爵,名扬天下。前年兰州瘟疫,他又以铁血手腕平定暴乱,及时制止瘟疫蔓延天下。而今情形,比之兰州,兴许在他眼中根本称不上烦心事。
那领首的老头见此形景,亦不由心生怯意,然却仍强迫着自己上前一步,柱着拐杖猛戳了下地板,好给自己壮壮胆。
顿了半秒,那老头方佯装镇静地厉声道:“今日火烧妖士,原是我们秧怃之事,淮州王殿下今日带这么多人过来,意欲何为?”
“呵!”有骑兵搬来把圈椅,裴行之神色悠悠地坐下,冷笑一声,寒声道,“以半榆关为界,这满天下,一草一木,一户一人,皆属郦朝、皆属圣上。秧怃之事,便是郦朝之事,而本王奉圣上之令,前来协助杨大人治理章湄江水患一事,若有阻拦者,杀无赦!”
他这话音未歇,木台上举着火把的那四五人俱是一惊,慌得往后退了两步,齐齐望向那领首的老头,其中一人战战兢兢地道:“庆叔,要不我们还是......”
“住口!”
他话未道完,那叫庆叔的老头便厉声喝道:“这可是我们世世代代赖以生存的祖业,说什么都不能让。”
那青年男子被他一声厉喝唬得顿然止住了话头。
裴行之满是一副稳操胜券的模样,闻得庆叔之言,他忍不住讪笑道:“所谓祖业,好与不好,也得瞧瞧这片水土适不适合尔等生存。章湄江水患由来已久,朝廷派了专人、拨下重金来料理此事,原为好意。却不知尔等顽固不化,竟要火烧治理水患闻名天下的容江居士,当真是要自毁于此么?”
另一青年男子怒道:“若单单只为治理水患,我们自然千百个同意。可为何非要选在下游扩宽河道?还不是因为杨仲文是堰州人,他一片私心只为护堰州人的祖业,妄图让我们秧怃三个村的百姓流离失所、祖业尽毀。”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