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米,这衣裳都回来了,你怎么还不开心?”江月蛾挑动炉子里的火红炭块,歪头问闷闷不语的程米,额前几柳银丝被照得发红。
程米身上披着那失而复得的棉袍,盯着炭火独自出神。听到问话,他晃了晃脚尖,抿唇吐字说:“奶奶……”
喊完,声音就停了,再没了下文,似是很难说出口一般。
江月蛾只当是孩子在外头受了欺负,不逼着他说,将他轻轻搂入怀中,“奶奶岁数大了,一个人住在这屋里。”
干枯瘦巴的手掌和缓轻拍他的肩膀,“早前你爷爷在的时候还好点,现在你爷爷走了,奶奶无人可依,眼看着也要去找你爷爷了。
“要到了那时候,小米一个人要坚强,知不知道?”
程米张开双臂,回拥住苍老至极的人,用脑袋蹭蹭她的胸膛,极尽依恋,就如那日看到的母女相拥的温情画面一般,嗡哝道:“奶奶,可以不离开吗?”
江月蛾的嗓音霎时颤抖了些,“奶奶也不想离开小米,但这些是上天注定的,就像小米会生到这世上,成为奶奶最好的孙子。”
程米慢腾腾侧过头,眼珠黑漆漆的,透不进去一丝光,声音压在唇舌间,“人为什么一定要离开?”
江月蛾没能听清他的话,待要再问,怀中一阵窸窣,程米挣起头来,发丝微乱,眼珠乌油,模样乖巧可爱,“奶奶,我娘的事情还没消息吗?”
江月蛾摸摸他的额发,“快了,就快有消息了。”
程米离开茅屋,沿村路走了没几步,耳闻阵阵骚乱,一抬头发现好些人在村路上慌张奔走。
他站定,神色淡淡,单薄衣衫经风吹起,猎猎鼓过腰侧,他自屹然不动。
刹那,一道荷粉色的裙摆飞快划过,在波澜不惊的乌黑眼瞳中洒下惊鸿一笔,转瞬即逝,若流水无痕。
谢梓清跟在婆婆身后,跑得脚有些酸痛,但眼看前头跌跌撞撞,连头发都散乱了的周燕如,心中埋怨倏然消散。
她也是个可怜人。
刚到村口,跑在前头的婆婆突然发出悲鸣,“英哥!”
她两步并作一步,朝村口猛冲过去。
谢梓清慢一步跑到,就见早晨还跟他有来有往的李云英此刻伏在另外一人背上,手臂耷拉着,半边侧脸都是血,因为过冷的天气早已凝固在脸上,瞧不出半点生息。
“儿啊!”周燕如颤抖着伸出手,指尖碰触到李云英的脸,刺骨冰凉,她脸上的血色霎时褪却,痛苦地“啊”了声,两眼一翻,晕倒在地。
“婆婆!”谢梓清上前去扶,但一个女儿家如何能支撑起晕倒之人的重量。
好在周围村民帮忙,帮忙将周燕如背起,跟谢梓清一道往家赶。
一时间,谢梓清陷入混乱,脑袋跟乱麻似的。他从未处理过这种情况,完全不知该从何入手,只得跟随村人先把李云英平稳放到床上。
那头把周燕如带回来的村人搁下人后,回到另外一间屋里查看情况。
谢梓清不知所措地坐在李云英床畔,后者嘴唇眼睫均洒满白霜,脸色发灰,半丝血色都无。
屋里不大的地方转瞬乌泱泱挤满了人,村里唯一的大夫闻讯赶来,挤进来为李云英搭脉看诊。
谢梓清打算为他让出地方,起身的瞬间,腿窝莫名发软,他撑了下床柱,拼力压住胃中的翻江倒海。
头一遭看见人流了这么多血,实在难堪承受。
“英哥媳妇,你没事吧?”村人看她脸色很差,上前关心。
谢梓清冲他摆摆手,抬头问说:“这到底怎么回事?”
来通知的那人只说出事了,却没说到底发生了什么,直到谢梓清亲眼看见李云英血流满面的模样,才知事态究竟有多严重。
“我来说吧。”挤进来个样貌陌生的男子,谢梓清认出是方才背着李云英回来的人。
他半边肩膀都是凝固住的血块,喘着粗气说:“我跟李大哥在一块做工,今儿早上跟进城的路上碰见,就结伴一起走。谁知过山路时,突然雪崩了,李大哥拼死将我推开,自己却被埋在了雪下。”
谢梓清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就听那人继续道:“后来我把他挖出来,发现他流了满头血,是被山石……砸中了脑袋。”
他说完,屋里没人再吭声,静得可怕。
谢梓清消化了下,回身瞧着床上生死未知的男人,顿觉苦难专找苦命人。
周燕如死了夫君,就剩下这么一个儿子,还遭了此等大劫。
他唏嘘难当,看在旁人眼里,以为她受了太大的惊吓,此刻魂不守舍,难以接受。
旁人不好安慰,就说些场面话,劝“程秀儿”不要太过伤心,保重身体之类的。
大夫很快诊好脉,谢梓清凑上去问,“如何?”
大夫唇瓣翕动,似是不忍,挪开视线后才说:“……早些准备后事吧。”
“啊!”
突如其来一声尖叫,众人觅声回望,就见李云英的亲娘不知何时苏醒了过来,此刻扶门而立,恰恰听见了大夫口中那句“早些准备后事”。
这句话如同击垮周燕如的最后一根稻草,她扶门缓缓瘫倒下去。
身旁相熟的妇人忍泪拉着她苦劝,她都没半点反应,眼神木木的,好似魂都被抽走了般,没了半丝精气神。
谢梓清对大夫点点头,几番感谢后送人离开,等她回来,人也散得差不多了。
留下几个跟周燕如交好的妇人,围在她身旁劝解。可周燕如坐在木凳上,愣愣睁着眼,不言不语,眼睛瞪红了都不肯眨一下。
“老姐姐,你……你别太伤心,你还有秀儿妹子,你可得撑住了。”翠绿衫裙的妇人握着她的双手,声调不稳。
谢梓清上前拍拍妇人的肩头,对她们几人道:“大娘你们先走吧,婆婆这会儿估计听不进去话。”
她们眼看着周燕如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里明白,不再多说,跟“程秀儿”交代几句后离开了院子。
人都走了,谢梓清刚打算回去看看李云英的情况,院里突然又来了人,“妹妹。”
谢梓清看着女人陌生的面孔,不知她身份,也不敢贸然开口。
女子反倒自己走上来,隔着屋门,探头望了眼里头,“我听村里人说了,英哥遭了祸。你哥他……”她停顿一瞬,转下眼珠,“他事多,没抽出空来看,就让我来看看妹夫的情况。
“怎么样?大夫怎么说的?”
她这一开腔,谢梓清即刻猜出了她的身份。
程秀儿哥哥再娶的夫人,于禾。
她看似关心,实则连屋子都不想进,再者说大夫说过什么,前头那些村人都知道,只消问一问就能清楚的事情,她还非要在“程秀儿”跟前问。
若真是“程秀儿”本人在这里,恐怕会因为她这一问,再痛苦绞心一次。
谢梓清忍不住火起,这女人真不是个好东西,对自己夫君的妹妹都这样敷衍,没有半点悲悯心,简直就是猫哭耗子假慈悲!
“嫂子也看见了,我这里是两头乱。”
话锋一转,谢梓清不动声色地赶人,“嫂子出来,恐怕侄子侄女也没人管,哭闹着要寻娘亲,嫂子不如先回去吧。”
于禾等的就是这句话,但不好直接答应,眉头一绞,装腔作势哀哀道:“留你一个人处理这些事,我心里不安,回家去让你哥哥知道,恐怕还会骂我这嫂子当的忒不称职。”
谢梓清不耐跟她虚与委蛇,直截了当道:“大夫让我给英哥准备后事,如今婆婆精神不振,我正愁棺材的事,不如嫂子借我些钱,等买来棺材,再帮我把英哥搬进棺材里。”
于禾脸上的表情没绷住,唇角扯平,透露些许不乐意。但她很快恢复原样,先悲悲戚戚地哭了声,“哎呦,我的妹夫啊,怎么就这样命苦!留下我妹子一个人,可如何是好啊!”
她哭得满面是泪,不知道的还以为死了夫君的是她。
谢梓清被她刺耳的哭声搞得心烦,刚要让她别哭了,于禾自己停住,边用手拭泪边悲切道:“妹子也知道,我家养了四个孩子,你哥哥又是个不中用的,赚来的钱还没有他赌得快,剩下那么些也都喂了酒。我为了这四个孩子,省吃俭用,好容易将他们照顾长大,实在……”
她小心觑了眼“程秀儿”的脸色,以为她会主动开口,谁知她并无太大反应,心里一惊,却还是硬着头皮把话说了下去,“实在没有余钱……但你放心,我会帮你张罗借些。等买来棺材,我让你哥哥来帮你,好好将妹夫给下葬了。”
后面的话说得极为连贯,仿佛已提前在心中排演过数百遍。
谢梓清心里冷笑,这家人果真恶心,小男主在他们手上能活到八岁,简直堪称奇迹。
“嫂子都这样说了,做妹妹的也不好强人所难。”
于禾顺水推舟,告辞说:“那嫂子先回去照顾孩子了,龙儿岁数小,最离不得我,这会估计就在哭闹呢。”
刚才让你走,你不走,这会又用我说过的理由,谢梓清听得想笑,实在太过讽刺了。
于禾一看“程秀儿”点了头,立刻脚底抹油溜出门去,不敢再回头看一眼,生怕被赖上。
回到屋里,程青还在床上睡着,鼾声震天,他一个人占了整张床,把身子小小的男孩挤歪到了地上。
于禾回来一看这副景象,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过去踢了脚睡得酣沉的男人,“起来!把龙儿都挤到地上去了!”
床上的人吭哧翻了个身,根本不予理会,于禾矮身把程望龙抱起来,转头喊来程春玉。
在屋里另一头玩耍的女孩应声走来,顶在脑袋上的两个小啾啾一晃一晃,“娘。”
“春玉,你替娘看着弟弟。”
程春玉乖巧一笑,“好哦。”
于禾安下心,转头撸起袖子冲向床畔,摸索着在男人腰侧软肉上狠掐一把。
“哎呦!”程青被痛醒,涨红着脸,幡然坐起身,“臭婆娘,你干什么!”
他浓眉倒竖,凶样顿生,于禾全然不惧,扭着发酸的腕子,没好气说:“你妹夫死了。”
刚走到屋门前的程米正巧听见于禾这句话,倏然停顿,没有推门进去。
“啥?”程青惊道。
于禾不跟他解释,在床畔硬挤着坐下,程青不大乐意地瞪了她一眼,于禾不甘示弱,回瞪他,警告说:“我告诉你,要是你妹子来借钱,一个子都不许借!”
程青冲她翻了个白眼,挪挪屁股躺回枕头上,翘起二郎腿,痞里痞气地晃悠,“你不说我也知道,我自己还不够花,哪来的余钱给别人?”
“你清楚就行。”
程米将二人的对话收入耳中,没有选择进屋,他走到一侧墙边,背靠在上头。
抬起头,明明望的是灰蒙蒙的天,脑海里却突然出现了一双澄亮的眼睛,充斥星星点点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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