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一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怪梦。
黑暗的虚无里不知何时生出了那株蜿蜒的红藤,恐怖而迷人。
他不由自主地走入繁复的其中,任由它们嘶嘶地不断生长的尖刺从他的耳垂开始划破皮肤,汲取鲜血。
他恍惚地记得他全身的皮肤都被划破了。
他觉得他是憧憬故事里的少年那鲜血一般的坦诚与狂热的,这是他喜欢这个故事的原因,也是他在那一刻愿意走进红藤的原因。
——他在接下来的人生里曾无数次对那个梦内省深思,关于那场梦里他和红藤的对话,他记得异常清楚。
……
红藤:“你就是我的下一个目标。”
自己:“可那只是一本小说,你只是一个虚构的存在。”
红藤:“虚构的存在也是存在的。若是你不信我的存在,就不会夜以继日地念想我、枕着写着关于我的文字睡觉了。”
自己:“念想不等于信任。”
红藤:“念想等于所有不愿意被其主人所承认的信任。”
自己:“你说得好像有道理。”
红藤:“合理即存在。任何合理的事物都是存在的。”
自己:“那存在的条件也太简单了!”
红藤:“因为你拥有意识,意识是唯一可以创造存在的特殊存在。意识与“合理性”息息相关。也只有这种特殊的存在,——即拥有意识的人或非人,才能进行修行,成为更接近神的存在。”
自己:“好吧,那我们换个话题。那名书中的少年最后被神所怜惜了吗?”
红藤:“神确实很在意他,但神不会对他有比对其他人更多的怜惜,神对他的考核还没有结束。”
自己:“有没有搞错!可故事已经结束了!”
红藤:“没有任何故事会结束。”
自己:“为什么拥有意识的人可以创造出‘开始’的存在而不能创造出‘结束’的存在呢?你的说法自相矛盾了!”
红藤:“因为‘开始’是‘合理’的,但‘结束’不是。‘结束’只是人们的一厢情愿和自我回避罢了。”
自己:“好吧,我说不过你……不过你说我是你的下一个猎物是什么意思?——你要想办法套路我,然后吸食我的血与肉吗?”
红藤:“我与你、与他所言句句属实,和‘套路’二字有何关系?——至于那少年赴死的选择,分明是他自愿的,——能做出属于自己的选择是自由,而自由是荣耀,——我只是回收了一下他的残骸而已。”
自己:“可那本书中说,你是一只‘恶灵’。你的所作所为应当是‘坏的’,是‘邪恶的’,我必须防备你。”
红藤:“你既会被这本书吸引,就意味着你不会是一个被人类社会里的那些苍白如纸的道德规则所约束的人。人类是苛刻的,他们会给你这样勇敢而不合群的人冠以‘恶人’之名,正如同他们会给我冠以‘恶灵’之名。”
自己:“你在挑拨离间,你在挑拨我和人群之间的关系。”
红藤:“这是必要的,因为任何汇聚成群的存在都是愚蠢的、极端的、掩耳盗铃的。”
自己:“那如果我远离人群和他们所设下的规则,我真的能离神更近吗?”
红藤:“呵呵,当然。——但你只是被那本书吸引还不够,因为你的生活还是如此的平庸且‘安全’。在一个人尚且‘安全’的时候,他嘴里的所有话、脑里的所有想法全都是不作数的。”
“那我该怎么做?”
此时的他身上早已没有一寸属于自己的皮肤,他抚摸着自己赤诚又一无所有的胸口,如火般灼热地问道。
“你要接受来自神的更多考验,来证明你是高于其他人的。——你愿意吗?”
“我愿意。”
罗樑还记得,那个晚上他是从心脏的狂跳声中苏醒的。他知道是什么东西在令他兴奋,——光是被一个虚构的故事吸引当然证明不了什么,只有将自己置身于那个故事里才足以证明他的灵魂,他的狂热!
可当他摸黑喝完一杯水,冷静下来后,他又开始不觉得这个梦意味着些什么了。他想,或许只是他看小说看得太魔怔、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罢了;又或许这是大意识对他的祈愿的回应,但大意识怎么会有空理会那连他自己都说不明白的狗屁祈愿?
太阳逐渐升起,他又得回到他平凡的日常里。——令他意想不到的是,在接下来不到三个月的时间里,他目前所熟悉的一切安稳的生活都土崩瓦解了。
他的父母在一场空难中身亡了。
在接收到这个消息的瞬间,他立刻想起了那个梦。他疯了似的询问几乎每一个他能接触到的修为比他高的人,可没有人能给他令他心安的答复。——所有人都说,他身周既没有诅咒的痕迹,也没有来自魔界或鬼界的异常能量波动;所有人都说,那场空难只是一起单纯的意外。
他被送往舅舅舅妈家寄宿。两位长辈待他不错,可表弟却对他颇有微词。表弟时常当着其父母的面吵着要将他赶出家门。在表弟眼里,是他克死了自己的双亲,故而同样有潜力为收养他的家庭带来灾难。
表弟向父母争取不成,只好用自己的方式来赶他走。表弟将他的牙刷浸在马桶里,在他的书桌和衣物上刻下无数恶毒的诅咒,深夜戴上鬼面具蹲在他的床前用美甲片磨他的床板使他惊醒……只为了让他在这个家里彻底寝食难安。
那时他不过十来岁,他又一次搬了出去,舅妈托关系让他进到了一所寄宿制修行学校里。在那个狭隘的嘎吱作响的木板床上,他午夜梦回间无数次地思忖那个梦……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的心口有什么东西涌了出来,鲜血般的红藤在隐秘的黑暗中攀上了他眼前的一切。
他总是思考得很累,累到他无力去辨别红藤嘴里发出的声音究竟是从哪个方向传来的。
红藤:“神不想要一时兴起的、左右摇摆的、意志不笃的人。”
他:“毁掉我的所有‘安稳’,是神对我的考验吗?”
红藤:“正是如此。神想知道在你付出了相当的代价后,是否还会延续你的着迷与狂热。”
他:“是我错了,是我对‘崇高’的追求害死了我的父母……”
红藤:“神安排好了所有的事,所有的一切都是符合最佳秩序的。自责是最有毒的情绪之一。任何关于责任归咎的思考都是毫无意义的。如若追溯源头,一切责任将归咎于神,任谁抱有这样的思想都是莫大的不敬。
所有怪罪自我或怪罪他者的人,——他的生活将永远混乱,他的修为将永远停滞。”
他:“可我还是不理解,‘神安排好了所有的事’是什么意思?如果神决定了一切,我的意识还能决定什么呢?”
红藤:“神安排好的是客观意义上的‘最佳秩序’,而你的意识能左右的则是你在此秩序中的‘体验’。‘体验’永远是最重要的事,是至高无上的神‘大意识’赐予每一个拥有意识的生命或非生命的使命。”
……
罗樑发现,纵使他再热爱那个故事,他也终究不是故事里的那名少年。
自那晚以后,每当他有些恍惚或是不再专注,红藤就会趁机从他的心口生长出来,在他耳边说一些神神叨叨的话、劝他做一些超乎常理的事。
每当他拿起尖锐的东西,红藤都会劝他扎穿自己或是他人的手心;每当他经过高处向下望去,红藤都会劝他立刻跳下去……
尽管他依旧向往书中的少年追求神性时的那份宁静与决绝,但回到现实里,他意识到自己与之相比不过是一粒会被最轻微的风席卷而去的尘埃……
他总是惶恐着那些永远得不到宁静的懦夫才会惶恐的东西,——神是否真的存在?他的想法是否是全然幼稚的?他的感动是否是全然浅薄的?他会不会只是一个被恶灵诓骗了的傻子?得了精神病的疯子?
他一边认真回应着红藤的所有话语,一边怀疑着红藤是否是自己为了解释双亲的意外离世而臆想出的幻觉;他一边狂热地信仰着神明,一边怀疑着有关神明的一切都是谎言。
每次和同学们去意识教教堂做礼拜时,他都是他人眼里最狂热的那一个,但确是最不虔诚的那一个。
——至少从那时候起,他就认知到自己充其量只是一个替身、模仿者、热爱演绎故事的人,——而非故事中的人。
罗樑觉得,自己的人生是一出荒诞的悲剧。他变得愈来愈神经衰弱,颓废消沉。白天他难以集中精力修行学习,夜晚他更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他的成绩一落千丈,修为从此停滞不前,周围更是没有一个同龄朋友愿意接近他……
他年少时是一个十分爱计较的人。他想不开,他觉得这一切都很不公平。——明明爱看恐怖故事、对意识教着迷的人有那么多,为什么“红藤”缠上的偏偏是自己?——无论那“红藤”究竟是魔物、精神疾病,还是其它什么……
——如果所有的一切都是事先安排好的,凭什么他就要遭受比大多数人更多的苦难?——除了痛失双亲以外,在红藤的影响下,他还注定身体比别人更差,修行比别人更困难,做任何事都难以宁静与专注……
他浑浑噩噩地上了大学,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会困在这名为“红藤”的泥沼里,直到他遇见了他生命中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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