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梦成不是不想回京城,是他回不去。
原本被江清月安排到江陵,他还是有点儿得意的。俗话都说山高皇帝远,这回他再怎么作妖也没人管得了他了。
刚开始他被安排挂个二掌柜的虚名,每日里只管打个卯即可,月银照领,日子照过,比在京城还惬意。
江陵地处江南,温山软水,真论起来,不比京城差。他甚至生出了“再过三五个月,等自己安稳下来,把姨娘接过来也好”的念头。
可惜好日子没过两个月,江记的大掌柜忽然就待他格外严厉起来,不但撤了他二掌柜的职,还让他每日里严格按照开张的时辰到店里——做学徒。
做学徒可比挂着二掌柜的职辛苦多了,唯一值得欣慰的是月银没少。
萧梦成但凡想抱怨,那大掌柜便拉下向来笑面虎似的一张脸,道:“七爷说了,人生是萧二爷自己的,但也不是萧二爷自己的。萧二爷要是想好好过,那就忍忍,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当然,要是萧二爷不愿意吃这份苦,七爷自会送萧二爷往好去处去。”
一祭出江清寒来,这可比皇帝的诏令都好用,萧梦成就觉得两肩凉嗖嗖的发疼。
江清寒着实是给他留下了严重的心理阴影,以至于一听到他的名字就能想起自己那晚的惨状来。
这也是他虽然不满意江清月把他“发配”这么远,却还是忙不迭的背井离乡的缘故。
没想到离这么远,江清寒的手也能伸这么老长?
他说的“好去处”能是什么好去处?
才不要去。
萧梦成不禁苦了脸,可疼是真疼,怕也是真怕,没的说,只能硬着头皮听凭大掌柜的驱驰。
大掌柜得了江清寒的授意,发狠要好好调理萧梦成,但终其竟,搓磨他不是最终目的,是以手把手落,挖心挖肝的让手底下的伙计带他,时不时的教他做人的道理,耳提面命的告诉他:生而为人,便有自己的责任,生而为男人,尤其像他这样父母亡故,却是家中独子,又曾经有过偌大家业的男丁,更应该发奋图强,撑起门户来。
萧梦成就是乏人管教,这会儿如同小马驹套上了辔头,由不得他乍刺,一时倒也老老实实的起来。
很多事都是万事开头难,从前他心不定,又有狐朋狗友勾着,就像那钓鱼的猫,心思全然不在正务上,自然性子越发的轻浮。
如今到处都是盯着他的眼睛,做得好了有人夸奖,做错了便严格训斥,他不敢掉以轻心,只能打起一百二十个精神应对。
一旦他沉下心来,很多事便混了个手熟,关于铺子如何经营,如何盘帐,又如何同主顾们打交道,知之渐深,好多事也终于慢慢步入正轨。
尽管效率还很低,他也仍旧满腹抱怨,可较之从前,总算有点儿人样了。
*
萧梦得的事,他知道的不多,其间倒收到过江清寒的信,告知他萧梦得和仇盛定亲的事。
萧梦成暗暗撇嘴:自己这个长姐到底还是嫁了个寒酸的秀才,白搭了她的好相貌,恐怕这辈子就这样了,没什么指望。
他虽腹诽,却不敢有什么意见,乖乖的照着江清寒的指示行事。
他也想借口回京一趟,江清寒这回连信都不写了,只有两个字:不必。
那带话之人看他满脸失望不甘,便又多添了两句:“该你回去的时候,自然会让你回去。”
什么才算是“他该回去的时候”?总不能是长姐嫁人那天?
回不回京城,萧梦成倒也无所谓,对于萧梦得嫁不嫁人,他也无所谓,不过,这一等就是好几个月,眼看又是一年中秋。
他虽不是文人,到不了伤春悲秋的份儿上,可感受着微凉的秋风,还是有一种感慨:他离开京城已经一年多了。
除了偶尔会惦记秦姨娘,再就是日复一日的辛苦,偶尔的偶尔,脑子里也会闪过萧梦得。随即便是嘲弄:她养在深闺,不需要像自己一样栉风沐雨,担心她做什么?
他知道萧梦得这位准夫婿今秋是要参加科举的,那几天也格外的关注了下,只不过离得远,也就是在心里念叨两句。
不管怎么说,这位准姐夫要是能一朝得中,也算不枉萧梦得的相貌了。
掐着日子觉得应该放榜了,再往后推个十天半月,想必京城就该有好消息传来。毕竟当初仇太太的意思就是放了榜便成亲。
九月底,萧梦成接到了京城的书信。他还真有点儿激动,拆了漆封,迫不及待的要抽出信纸看看到底报的什么喜讯。
可他一目十行读完了这封信,满目的愕然和满脸的茫然:仇盛确实是中了榜,名次还挺靠前——可见自己这位长姐也不是腹中空空,毫无成算的人——他也的确是要成亲,但成亲的人选不是萧梦得,而是江府的五姑娘。
不是,啥意思啊?
萧梦成把书信又拣起来,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地读了一遍,又读一遍,确定自己没看错。
他的躁脾气一下子就上来了,什么玩意儿?怎么能朝令夕改?明明说好了定亲的是自己长姐,怎么姓仇的身份一变,麻雀变了凤凰,订亲的人就换成江府的姑娘了?
谁的主意?是江府的意思,还是姓仇的想攀高枝?
真是欺人太甚。
萧梦成有一股子这就杀回京城的冲动,不管怎么样,先闹他一个沸沸扬扬。
这和从前的耍无赖不同,他占情占理。纵然自己姐弟俩落不到什么好处,可也不能让江府和姓仇的白占了便宜。
姓仇的忘恩负义,江候府背信弃义,就算他们都不要脸了,非得抢这桩亲事,他也得让世人都知道他们都做了什么下作事。
*
也直到这个时候,萧梦成才有点儿“自己和萧梦得是一家人”的感觉。
从前是没这份自觉的,总觉得自己天分极高,能力极强,不过是运气不好,只要借助长姐得了助益,早晚自己能够飞黄腾达。
所以她就是自己人生中的一块儿跳板,只要能达到自己的目的,管她过的好或坏呢。
可这一年的辛苦不是白受的,随着年纪渐长,阅历渐广,又有正儿八经人带着他渐通人情世故,他也才逐渐明白,世道不是那么好混的,权贵世家也不是那么好攀的,论来论去,谁有权势,谁有富贵,都和自己没关系。老话说的一点儿不错,“谁有也不如自己有”来的靠谱啊。
而他所能有的,不过是继承下来的那点儿祖业。
毕竟空手套白狼太不现实,这世上没谁是傻子,你在算计着别人的同时,别人也在算计着你,就算侥幸算计到了,也不过是上了别人的当,是人家愿意被你算计,同时又算计着从你身上得到更多的利益罢了。
也因此他越发后悔从前年少轻狂,太不懂事,白白的把父亲、嫡母苦心经营的家业败得一干二净。
同时也才渐渐明白,血脉亲缘才是这世上最靠谱儿的东西,这世上的人谁都有可能坑你,只有至亲不会。
他也才会对萧梦得所经受的不公,如此的义愤填膺。
可他也明白,自己现在什么都不是,离了这里的江家店铺,让他另起炉灶,他都不敢说自己一定能赚钱盈利。
更不用说他毫无权势,和财大势高的江府为敌不现实,就是和即将授官的仇盛相比,他一介百姓里阶层最低的商户,也全无优势可言。
他也才隐约明白江清寒非得把他扔出来,逼着他历练的含义。
到底他是男人,哪怕只是做苦工,他也能谋得一日三餐,谋得一席立锥之地,可萧梦得不同,她不过一介弱女子,又是生得那样相貌,若无人庇佑,便只能是任人鱼肉的份儿。
而这世上,除了他对她还肯有几分真心,再没人会真心的为她着想。
萧梦成翻来覆去,一宿也没睡好,第二天又是折腾的一天,最后执笔,绞尽脑汁,给萧梦得写了封信。
他知道自己回去了也没用,那种和他们同归于尽的想法,想想就好了,说说嘴也就罢了,却根本不可能付诸于实际行动。
鸡蛋碰石头不是说着玩儿的,他不甘心姐弟俩个为了仇盛这么个破烂玩意儿就把两人的一辈子甚至是性命都搭进去。
所以他渐渐明白了成年人的无奈,也明白了韩信为什么要忍胯下之辱,也懂得了什么叫打落牙齿和血吞。
所以这封信的主旨就一句话: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走了一个仇盛又如何,日后只会有更好的亲事,何况萧梦得才十五岁,正是最好的年纪,犯不着为了一个不值得的男人就伤心欲绝。
***
萧梦成的信没能及时送到萧梦得手里,就算是送到了,也不能安慰到她。
如果说,从前年纪小,感情也懵懂,更不懂得世态炎凉,所以她对男女之间的感情,对于两姓之间的婚姻毫无清晰的认知,所以她对江清月也好,对保宁郡王也罢,就只是一个浅显的“他们是不同于自己性别的陌生男人”而已。
可这一年,她对仇盛,对两人未来的婚姻生活,是真正有过想像和期待,也寄予过自己满心满怀的向往的。
也所以纵然懂得这世间不是非他不可的道理,但真真正正被告知他和江五定了亲,并定在明年五月完婚,还是给了萧梦得极大的打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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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0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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