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敲门:“俞大夫!去东村的那哥们回来了!”
俞非晚开门,一把抓过他取回来的东西,“砰”地一声门又关上。
他向角落里的杳闻宁招招手:“你来。”
“把他的头垫起,扶稳。”
杳闻宁眨了眨眼睛,爬上床,盘起腿,被俞非晚手把手地教着如何将林肖将的头固定在她双膝之间。
“不要动。”
只见俞非晚将刚拿到的药包打开,闻了闻药粉,然后全数撒进一碗凉透了的药中。
碗抵着林肖将的唇,药汁送入口中。
奇怪的是,俞非晚只喂了一点点,而后另一只手抬起,从他身上撤下一枚针。
再喂一点,撤一针。
一碗药分了八次全数喂完。
显然这不是治疗的全部,只见俞非晚又拿着小刀,在林肖将的手掌脚掌上各割开一道口子。
鲜红得不正常的血从伤口中流出,那颜色像是永不干涸的朱砂,刺痛了杳闻宁的双眼。
俞非晚将他躯干上的针也拔掉,橙红的血变成黑色,而后变得正常。
林肖将的脸色也由乌青变得苍白。
针尽除,药见底,毒随着血液排出。
最后,俞非晚在他的口中塞了一枚老参片。
老参大补,寻常人受不住,却依旧价格不菲,只因在命悬一线时可吊其生气。
但吊不吊得住,还是要看林肖将自己。
俞非晚似乎是见惯了这种生死一线的场面,镇定得很,休息片刻,起身便开始打扫起凌乱的“战场”。
而杳闻宁本就面无表情,也看不出她此时心中在想些什么。
枕在她膝上的林肖将紧闭的双眼,根根分明的睫毛在苍白的皮肤上留下阴影,似是永远不会在睁开一般。
杳闻宁不明白,为何这个精通武艺兵法,天文地理,外人口中的麾斥八极群雄云从的“刑天将军”,会是一个如此蠢笨之人?
宁愿将自己的命亲手送到憎恶你的君主手中,也不想为了那些支持你的人冒一次天下之大不韪?明明保全盛林军的方法明明有很多种。
林肖将,难道你到现在还觉得,月飞之死是因为不忠么?
还是你……本身就不想活。
心脏骤然缩紧,疼痛从四肢百骸传来,杳闻宁倒吸一口气,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血腥味。
鼻子下趟出温热,她一抹,手指上果然见了红。
紧接着一阵头晕目眩,她倒在了床榻之上,眼前的林肖将逐渐变得模糊,昏过去前,她听到俞非晚不慌不忙地声音。
“竟然忘了给解药。”
啊,原来是在军营服下的毒发作了。
这是她最后一个念头,接着,她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清风徐来,窗前的龟背竹轻轻摇着宽大的叶子,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泥土的气息,天色阴沉,这场小雨似乎没有尽头。
杳闻宁做梦了,不仅如此她还梦见了去世的母亲。她如记忆中的一样,总是倚在支起的花窗前,望向窗外。
小时候的杳闻宁也曾好奇爬上去看过,窗外除了一道只开了一半的院门,什么都没有。
可就是如此无聊的景色,母亲一看便是一整天。
她从未见母亲笑过,唯一的一次,还是父亲来看她,母亲笑得很开心。那时杳闻宁才知道,母亲每天不是在看窗外的风景,而是在等人。
院门总是开远的一半关近的一半,不是母亲向往院外,而是若父亲踏进院子,她就能立刻看见,不至于叫近的那扇门挡住视线。
可等待的时光太漫长了,漫长到不过几年就好像过了一辈子。
母亲临终前靠在塌上,叫人又支开了那扇花窗。
她侧过头,如往常般望向那道门。
苍白的唇微张:
“宁儿,永远,不要寄希望于他人,哪怕他是你的至亲至爱。”
“天地间,一切虚无,唯有自身,方真实。”
那时的杳闻宁还没有榻高,她仰起头,只能看见母亲深邃的眼,温暖的阳光映在其中,也被化作弄弄的哀愁。
眼前晃眼的光让杳闻宁不由得翻了一个身,手臂打在床板上发出声响。
她猛然清醒,惊坐起身,四顾发现自己竟然在一个陌生的房间。
推开房门,熟悉了一些,这不是昨晚她见过的林肖将的院子吗?
对了,林肖将!
他怎么样了?!
杳闻宁顾不上穿鞋,一路跑到主屋,只见房门半敞,一切安静地有些可怕。
她屏着呼吸,忐忑地走进门去。
俞非晚背对着门口,挡住了大半床榻,但杳闻宁眼尖,还是看见了他两指下苍白的手腕。
榻上的人似乎有所察觉,俞非晚也转过身。
看着那人的脸,杳闻宁恍若隔世。
林肖将颇为虚弱地勾起嘴角,柔声道:“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杳闻宁没有说话,三步并做两步冲上塌,一把抱住他。
“哎呦呦,”
林肖将被撞得咳嗽了两下,笑着虚拍她的背,说道,
“听说你昨日驾马飞腾,从侯府到军营,再到药铺,闻宁这么棒呀……突然自己就会骑马了。”
杳闻宁拥着他,仿佛失而复得之物,哪怕触碰到带有温度的身体,也抵消不掉那种不真实之感。
她心有余悸:
“林肖将,相信我,我还会更好的。”
“好到有一天……”
足够把你护在我的羽翼之下。
“好~”
林肖将不知道她心中所想,只当是哄着难得冲他撒娇的小徒弟,
“等那一天,给为师买大房子好不好?”
听到他如此问,杳闻宁扳过他的肩膀与他对视,表情分外严肃地追问道:“想要大房子?什么样?丞相府?王府?还是皇宫那般的?”
林肖将一时语塞。
“啊……”
本是开玩笑的,没想到这孩子还当真了。
也不等他想好新的说辞,杳闻宁突然一把抓住他的胳臂,郑重其事地说道:
“不论什么样的,你都要答应我一件事。”
杳闻宁小脸像是被冻住了一般,分外认真地伸出小手指,“在那一天到来之前,你一定要活着,好好活着。”
林肖将一愣,看看她,再看看她可爱的小手指,被逗都笑咳了起来,在她脑袋顶胡乱地揉了揉,拖长声音地说道:
“知道啦——”
那天,他们明明没有再争执月飞之死的问题,杳闻宁还是生气了。
纵使林肖将细数她救自己的勇猛事迹,天花乱坠地夸赞了许久,也不见其展颜,甚至把他这个病人晾到一边。
最后实在没有办法了,林肖将竟然说出“只要你开心,想要什么尽管提”的话,让见惯了他挥斥方遒样子的俞非晚都感到不适地皱起了眉。
杳闻宁叹了口气,紧绷的后背垂了下来,她沉默片刻,终于是回了头,道:“我不想再翻墙了。”
林肖将听了一愣,竟然是如此简单的要求吗?随即立刻答应了:“没问题,我待会儿就叫明叔将你的门板卸了,正好碧院的门旧了,早就想换个新的。”
杳闻宁垂下眼帘,沉默片刻,道:“门板留下,只拆横木。”
说完不等对方反驳,自顾自走出了房门。
留林肖将在榻上,不明所以地看着她离去的背影。
去年漆门时发现不少虫蛀,破成那样,为何不换?
晨光烁金,院中的雪化了不少。
就如他不明白杳闻宁为何对那扇门情有独钟一般,林肖将也永远都不会知道,杳闻宁在意的,是那一天,伸出了许久的小拇指,始终没有得到回应。
不拉钩,不承诺,
是否因为……
在他心里,
自己活不到那个时候。
如此,也好。
烈日当头,不知炙热的光线与寒冷的冬日哪个令人更疼一些。
杳闻宁突然想到母亲的话。
她不会将希望寄托在他人身上,不渴求垂怜,不期待护佑,但……
这是杳闻宁第一次,想要一人……依附于她。
如此希望,
如此渴求,
如此期待。
……
自那天后,林肖将在俞非晚的调理下一天比一天好。
天策上将终是活了下来。
但是他拒绝透露任何关于那晚面圣的细节和他到底是如何中毒的。
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面对天策上将换人,朝廷与他本人给出的解释是,瘦了,白了,病了,胡子刮了。朝臣没有任何人提出质疑,连杳琛本人,都没有在这一点上找他的茬。
自从解毒之后,林肖将的体力精力都大不如前,时常见他卧在榻上,就连会客前厅的主位太师椅,都换成了贵妃榻。
而杳闻宁,她倒是好似打了鸡血一般,学习更加刻苦,并且不再拘泥于碧院与林肖将的口述,她开始往外跑,走到大街小巷,听贩夫走卒,看家长里短,在稷下茶楼参辨,在翠峰之上一览众山。
为了锻炼自己,她更是主动提出进军营,在训练场上摔打。
士兵们起初见她是个女娃,一边嘲笑着,一边不费吹灰之力地把她放倒。
明知道自己面对的是无法战胜的对手,杳闻宁却依然不放弃,跌倒,爬起,目光如炬,从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击败对方的破绽。
她力气确实不如这群大汉,不过渐渐练出见缝插针的本事,令壮汉们不得不收起嬉皮笑脸,更加认真地应对。
后来,她倒下的次数越来越少,正面迎击的机会越来越多。
春去夏来,营地的草场上绿油油一片。
当终于打败了她的第一个对手,那个身高八尺力大如牛的将领的时候,他龇牙咧嘴的躺在地上,却也笑得很欣慰。
他是由衷地为杳闻宁感到开心。
她在盛林军军营中一个个挑战,不打仗的日子里,士兵们那被埋在岁月的斗志被她重新唤醒,天天盼望她的到来,后来更是以能接到未来女君的挑战为荣。
两年时间过去,军营里已经没有她的对手。
那一天,士兵们把她高高举起,为她欢呼雀跃:
“女君威武!女君威武!”
但杳闻宁觉得这还是不够。
于是她又跑到林肖将的鸣鸟,与近卫挨个比拼实战。
鸣鸟与军营兵卒不同,他们身法诡谲,招式出其不意,倒是非常锻炼她的应对能力。
又是两年,杳闻宁一身的伤,终于把鸣鸟也打趴下。
她直起身,摸了把额头的汗,突然发现
天际云淡,今天正是个好日子。
杳闻宁想,是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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