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军装扮的羽林卫,他可再熟悉不过了。
泪水在不经意间流了满面。
初入人院时,他还打趣地问过:“你们羽林卫没有自己的衣服吗?这叫小佃看到了,不得赏你们几棍子的?小佃,田小佃,禁军大统领,你们都知道吧?从小就特听我的话,若他要找你们的茬,就跟本少爷说,我替你们找回来,哈哈哈哈……”
他当时想羽林军实在不懂得人情世故,回答话时的神情就像冬天房梁上的冰凌,又冷又直:
“大人言重了,我等羽林卫衣食住行陛下钦定,纵使受罚,也不劳大人费心。”
想到这里,高志不由得笑出声来:“陛下钦定……”
“哈哈哈哈”
“陛下钦定!”
高志笑弯了腰,嘴中反复念叨着。
突然在低头间,他被门缝透出来的光吸引了视线。
这一看,
仿若天降流火,将已经破碎的心砸了个更大洞。
“母亲——”
高志连跪带爬,田小佃顺着那方向看去,门扇微启,正对着永昌公主垂死瞪大的双眼。
他推门冲进屋中,
永昌公主与驸马死不瞑目,旁边,还躺着他的正室与六岁大的儿子。
“啊——————”
高志抱着母亲的尸体嚎啕大哭,无助地像一个孩子。
“母亲,母亲,都是孩儿的错啊!母亲!”
“是我没用,是我不争气……”
他嘴中不停地道着歉,可哪怕他像小的时候那样撒泼打滚,母亲也再不能回来了。
还有父亲,妻子,儿子……
高府中他熟悉的所有……
都回不来了。
“爷爷曾说,高家门楣,堪比天子。”
不过几刻,刚还趾高气昂的高志此时仿若行尸走肉,呆呆地抱着永昌公主地尸体,无色的双唇机械的张合:
“高家自太祖时起,出了两任宰相,一位太师,尚书侍郎无数,兴旺时,文官的大半都是高家门徒。”
“可这一局面被一个叫杳琛的寒门打破了。”
“他一个街头混混,也不知用了什么方法,一步步竟然爬上了丞相的位置,不过几载便将我高家势力蚕食殆尽。”
高志落寞地抬头,天顶雕梁,龙跃戏珠,凤凰衔羽,仿佛印证了当初极尽奢华的半天高家。
“那之后,高家逐渐没落,我们□□着这偌大的宅院,事实上内里已经掏空。”
“母亲堂堂公主,还要变卖财务才能勉强维持府中庶务。”
“前任礼部尚书死后,母亲把我和父亲叫到一起,告诉了我们一个好差事,说是可解内里空虚,享无尽荣华。”
“那便是——”
“人院。”
礼部尚书?
田小佃突然想到,礼部尚书府的管家似乎也提到过人院。
“这与马尚书有什么关系?”
高志六神无主地坐在地上,麻木地回答着问题:
“母亲不让我们多问,但是父亲猜测,人院该是他的活计。只不过他被林霜杀了,我们正好可以接盘。”
“是啊……”
高志像是在回忆往昔,失神地喃喃道,
“父亲与我都是这么想的,直到——我们看见了院子里的禁军。”
“这才知道,人院,事关皇室。”
“母亲说,只要一个身体健康,身怀六甲的女人,进了这个门,便有五百金。”
田小佃低着头,看不清他的情绪:“你们就不想知道那些女人会遭遇什么?”
“大约能猜出来不是什么好事吧。”
高志突然激动起来,
“五百金啊,那可是五百金!只做几次,便可以把高家外债平了,还能不让我们节衣缩食。高家自身都难保,哪能去管她们如何了?!”
田小佃站在那里,一口牙都快要咬碎了:“所以……你便把我长姐送了过去。”
“我也不想啊……”
高志抹了抹眼泪,
“可他们要人的条件苛刻,又要头胎,又要长相端正,又要丰腴,黑了不要,有一点体味也不行。我们找来找去,找到了一个,但是她会点腿脚功夫,人又警惕,我们捉她的时候闹出了不小动静。更没想到的是,她那寡母为了找她,上询官府衙门,下找地皮流氓,就是为了找到与她女儿相关的线索。”
“我们第一次做这事,也害怕打草惊蛇,惹出不必要的事端,于是决定停个十天半月。”
“但是上面来催。说是等不及,发了很大的脾气。”
“我们思来想去,只得……”
“只得……”
田小佃冷哼一声,接下了他说不出口的话:
“你已有嫡子嫡女,长姐在高府十年足不出户,又无父无母,家事不显,纵使有我这个弟弟,却也受了你们家的栽培之恩,思来想去,她最合适……对吗?”
房间内突然变得安静。
淌在地上的血迹渐渐干涸,高氏正妻怀中死死护着他刚满月的女儿,却依旧抵不过冰冷地剑锋,一击毙命还不算,身上还有补上的多刀。
高志呆呆地看着他们,眼泪涕水在无言中控制不住地流下。
他用蜀锦织的袖子一遍遍地擦着脸上的水渍。
这种上好的料子只是为了充场面穿的,高府中只剩这一件,平日里他肯定不敢如此糟蹋。
可如今也是……
无所谓了。
高志哭的肆无忌惮,嚎叫声响遍空荡的高府,却再无一人出声安慰。
田小佃看着悲痛欲绝的他,双眸尽是凄凉:
“也不知送长姐走的时候,你是否也会这般哭上一哭。”
高志肆无忌惮地冲他吼:
“我们多年夫妻,她怀的也是我的孩子啊!我的心都在滴血!”
“天道轮回!”
“因果不爽!”
“是我——”
高志似乎已经走火入魔,他冲到外面,张开双臂,仰天长啸:
“林霜——你为何还不来杀我——”
银光冷冽,刻漏滴答。
正是子时。
可风吹草动,虫蟀唏嘘,
皆无林霜的身影。
竟是连天也不愿惩罚他了吗?
高志苦笑两声,
愤然向一旁的石柱撞去。
他觉得自己是错的,
却又不知道错在哪里。
或许错便在……
他生来不在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
所以一旦做错了事,便是万劫不复。
鲜红的血从额角滴落,双眼苍白无力地望向星空。
一生的荣华在此时化为泡影。
但那些荣华他真正拥有过么?
还来不及想,人世间的景色尽数消散。
答案或许已然不重要了。
一颗星辰划过天际,朗月依旧悬空高照。
田小佃的目光放在死去的高志身上,
不知是在凝望,还是在失神。
喃喃问道:
“这便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人影从屋檐下走出,月光展示出了她的真容。
杳闻宁没有回答,田小佃也没有再问。
只是双眼越过了她,越过高府的深宅大院,越过高耸的宫墙。
看向那威严的皇城。
此刻,他的心犹如被背道而驰的两匹马拉扯,异样的痛感显现在他皱起的英眉。
明明是春日,吹来的风却如刀锋割肉。
“我何时才能见到长姐?”
杳闻宁答道:“明日,去找张廷玉。”
说着蹲下身,看似随意地在烛照之下采了一朵蓝色的花,递给田小佃。
他不明所以地接过来:
“这是什么?”
“此花名为菀霓窦,可治惊厥过渡后的疯癫之症。”
一说起惊厥过度,田小佃便想起了长姐。
长姐……
他将花小心地放在怀中,抬脚向外走去。
“田小佃。”
杳闻宁叫住他。
“同样的话问你。”
“这,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田小佃脚步一顿,
他们身后是漆黑的高府,高志死的惨烈,高家无一生还。
看似把长姐推向深渊的手都已经清除干净了,他也大仇得报。
可仔细一想,深渊的存在便是合理的吗?
罪魁祸首还好端端地坐在那里,喝长姐的血,啃她的骨肉……
田小佃耸起肩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的背影瞬间变得高大宽阔,
却也沉重无比。
……
注定不平凡的一夜终于过去。
晨光熹微,金乌从地面缓缓升起,百姓们日出而作,根本不知道名门望族的惨剧。
朝中可不一样了,听了高氏一家被灭门,群臣激愤,声讨林霜的声势到达了顶峰。
夏帝为保臣子们的安危,将悬赏大合上下,凡是生擒林霜者,赏黄金万两,田地十亩,赐爵位,可世袭罔替。
早朝前,田小佃照例去勤政殿请罪。
正赶上夏帝在服用丹药琼浆,乳腥味四溢。
他强压着喉头的恶心,行礼,下跪:
“陛下,昨夜未能抓住林霜,臣,特来请罪。”
上位,夏帝含住丹药,用琼浆送入腹中。
仰着脖子,喉结蛹动,几吞几咽,这些微小的动作都仿佛变得分外缓慢。
在他眼中,夏帝饮入的,是他长姐的日夜凌辱,是他长姐的母子分离,是他长姐凄惨的叫声与绝望。
田小佃端起地手臂在不住地颤抖,仿佛那夜的撕心裂肺还在眼前。
“小佃啊。”皇帝接过魏连英递来的手帕擦了擦嘴,“你最近好像总是让朕失望啊。”
田小佃跪拜于地:“臣办事不力,请陛下责罚。”
夏帝将手帕甩到桌案上,很是生气地说道:“还知道自己办事不力?你别忘了,当初武考校场之上,朕对你可是赞赏有加,期许颇深。你如今便是这么报答朕的吗?!”
“臣不敢忘,若无陛下当日赏识,便没有我田小佃的今天!”
“哼,知道便好。”
“还有那偷盗宫中财物的河东道朝贡宫女,也没有抓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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