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宁倏然抬头看他,季政脸上是好整以暇。
安宁掐着掌心:“奴婢不敢干扰殿下决断。”
“孤要你选。”见她不说话,季政叫刘仓拿来折文和太子印玺,“那便男子斩首,女子罚入教坊司。”
他提笔游龙走蛇,片刻间便写就大半,安宁相信他说得出就做得到。
“等等!”安宁闭了闭眼,“请殿下赦免柳氏女儿。”
季政阴鸷一笑,丢了毛笔,走到她身边,拍拍她的肩膀,靠在她耳边道:“这个好消息得叫柳氏知道,不然岂不是白费你一片苦心。”
次日,原京兆府所有男丁在午门问斩,府上女子授以良籍。
柳氏要见她,安宁闷在屋里,除了茴香谁都不见。
可季政并不想这么轻易的放过她,在放弃对她实施身体上的折磨后,他开始不知疲倦地用二选一的方式折磨她的精神。
偏偏有很多昔日的魏国官宦人家饮鸩止渴,纷纷找上她求告,他们把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捎给她,或者用关系托情,安宁再没有应承过任何人,可季政却一笔一笔记得清楚。
他笑得疏朗:“宣威将军大儿子章锡求你办什么?对了,是保他嫡子一命。”
“孤没记错的话,宣威将军是你三皇兄的外家?”
安宁的三皇兄临江王在祈州起兵反齐,现如今还在和齐军交战。而章锡的儿子,曾经欺负过季政。
“宣威将军用兵如神,偏不肯降,孤正头疼。不为我用的人才,不如杀了他。”季政靠在椅背上,好整以暇地问:“救爹还是救儿子,要你是章锡会怎么选?”
安宁知道季政不会放过她,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儿子。”
“哦?”季□□身,紧紧看着她的眼睛问,“怎么想的?”
“求仁得仁。”
安宁不要做那个选择的人,这些人怎么拜托的她,她就怎么选,她不想承担因果。
“好,便如你所愿。”
刘仓捧着堆成山的公文往殿中走,正碰上失魂落魄的安宁。
他招呼一句,安宁惨白着脸朝他行礼,快步回了屋。
“殿下,有陛下的来信。”
刘仓将最上面的信函双手奉上,季政打开浏览几息,勾起讽笑:“孤的父皇啊,倒好一份闲情雅致。”
“你着人去办。”将信扔给刘仓,季政转瞬投入案牍中。
宣威将军被充入军队做下等兵士,以五十六岁高龄随军出征镇压外孙临江王的消息一出,瞬间成为朝野上下皇宫内外人人议论的新闻。
安宁不想这样下去,她必须得让季政混淆红叶和安宁的身份,即便双眼看着她,也要想起红叶对他的照拂。
晚间服侍他就寝时,安宁请求道:“奴婢想去以前的殿阁取些东西。”
季政无可无不可,只叫了一个小太监随她一道去。
落霞殿前有侍卫把守,刘仓的徒弟杨槐出示东宫腰牌,侍卫才放她们入内。
这里是安宁从小到大居住的宫殿,一花一树,一草一木皆是她熟悉的样子,往日种种一幕幕袭上心头,叫人心生怅然。
绣架上半幅未完的折枝牡丹,书桌上一半未尽的楹联,仿佛主人只是出门会友,稍后便会回来续上。
安宁不去看它们,径直走入卧房,看见床榻愣了一愣,一些记忆涌上脑海,她抚了抚胸口,平复片刻,从梳妆台上抱出一个黄花梨的木盒,打开给杨槐看,里面是几样首饰。
明明是来监视她的,杨槐口中却道:“殿下允准,姑娘只管拿便是,这把古琴留在这也可惜,要不奴婢帮您抱回去?”
“我用不着了。”安宁摇头,抱着妆奁盒走出落霞殿,最后回头看了一眼挂在飞檐上的落日,转身朝东宫走去。
永巷长年怨绮罗,一条普通的宫道因为沾染了女子的怨与恨,似乎也生出许多怅惘。
宫人们来去匆匆,这里的一切和从前几无变化,不论换谁人高坐金銮殿,她们该干什么,还是做什么。
一名太监领着十个宫人和她同向而行,她们的长相各有千秋,无一例外都十分出挑,安宁猜测或许是给季政挑选的侍妾。
目光扫到最末一人,安宁顿住,那人也发现了她,怒目瞪视。
是李朝夕。
“安宁姑娘?”杨槐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了然笑道,“是殿下叫人挑选出来的美貌女子,听师父说是要进献给陛下。”
“真的?”安宁声音飘荡在空中,找不到落脚点。
太监将她们一行人送去了东宫的小池院暂居,安宁目送李朝夕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回屋坐在桌前发呆。
她捻着耳垂,从小人家便说她这里生的圆厚,一生不用为生计发愁,是有福气的象征。但天命渺茫,安宁只相信自己。
“姐姐,小池院有人找您。”
“谁?”
“是李朝夕。”
“叫人进来。”安宁收起心绪,看向门口。
李朝夕进门先环顾一圈,站在离她八丈远的地方,冷冷笑道:“我还以为外面是谣传,原来是真的。”
“八姐请坐。”安宁语气平平。
“坐?我嫌脏了衣裳!你个不知廉耻的□□,他是你的血仇,你竟也忍得下去!”李朝夕胸口起伏不定,她们本应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谁料李安宁扭头向仇人献媚,她恨李安宁膝盖软,但内心深处,未尝没有见人跳出泥潭的嫉妒。
茴香噌地站起来,回护道:“你再乱说话,我就把你打出去!”
“茴香,坐下。”安宁拿篦子一下下通头发,不再看李朝夕,“你不想去伺候皇上?”
齐皇宫里那位皇帝的年岁足够做李朝夕的父亲,当年又曾是她们父皇的手下败将,如今一朝翻盘,想也知道会对魏公主是副什么态度。
“我……”李朝夕确实是厌极怕极,可被明晃晃戳破,羞恼之下却忍不住嘴硬,“我就算死在路上也不会求你的!”
说完摔帘而出,茴香不屑哼声:“求人就要有求人的样子,她以为自己还是高高在上的八公主呢。”
“她从小被捧在手心里长大,即便骤然遭难,一时半会儿又怎么改的过来。”安宁不以为意,篦子勾住发丝,扯疼了头皮,烛花爆了一下,安宁顿住手,问,“你刚才说什么?”
“奴婢说她还以为自己是公主呢。”
“不,前一句。”
茴香想了想,答:“求人就要有求人的样子。”
话音刚落,茴香便看见安宁手中篦子落在地上,呼吸不畅地大口喘气。她急忙问:“姐姐怎么了?”
“你帮我打听小池院那边的事,尤其是李朝夕。”
——
最近季政忙着料理清算,安宁能躲多远躲多远。
茴香边绣荷包边说:“李朝夕很不安分呢。”
“刘爷爷从教坊司拨来教习,教她们弹琵琶,吊嗓子唱曲,学身段做派,其他人都乖乖学,李朝夕摔了琴,指着教习鼻子骂,被罚饿两天。”
毕竟是“贵人”,打是不会打的,怕留下伤痕,折磨人又不伤面皮的法子多得是。
季政回来用午膳,安宁在旁边装了小半个时辰的鹌鹑,见他去次间,瞅了个空想逃走,又被刘仓发现,他皮笑肉不笑地说:“姑娘,还不快去殿下身边伺候着。”
进去没看见人,里间屏风后传来声音:“拿件常服过来。”
安宁看刘仓。
刘仓咬牙:“快去啊。”这李安宁,有机会也不知道上,着实不中用。
从顶箱立柜里挑出件浅青色常服圆领袍,安宁低眉顺眼地给他换上。她感觉到季政的心情不错,却不知原因。
捋了捋腰间香囊下的流苏,安宁方直起身,冷不防被季政握住了手。
他翻过手面瞧了瞧,道:“冻疮怎么样?”
安宁轻声道:“谢殿下关怀,已不碍事。”
从季政的角度,只能看见她漆黑的后脑勺,头发上一根珠翠也无,耳垂珠圆润饱满,耳洞塞着米粒大的白玉耳珰。
刘仓看见太子握着李安宁的手从屏风后面出来坐在罗汉床上,琢磨着自己是不是该告退,却听太子道:“刘仓,你去叫小池院教习带人过来。”
他粗粝的大手握住她的,指关节的粗茧磨得她手心发痒。安宁贞静地斜坐在床沿,脊背挺直,余光瞥见季政在笑,心中有不好的预感。
不多时便有打扮艳丽的教习带上来一串十个美貌女子,正是那天在永巷中见过的诸人。
经过调教,这些女子的姿态和普通人有了很大区别,她们虽然只是站在那里,却横生一段风流情致。
刘仓叫王教习说说这些女子的专长。
王教习还以为太子要挑几个人留用,卖力推销道:“禀殿下,江眠的琵琶技艺精湛,一点不输教坊司的姑娘。秦蓁原先是官家千金,擅书画,懂音律,知书达理。还有李朝夕,一手萧笛无人能出其右,更别提此女的花容月貌,比之金霖江上的花魁师红玉也不遑多让。其他姑娘也是各有所长,定能伺候好主子。”
“安宁,”季政把她拉入怀中,纵容地问,“想听什么?让她们演奏一番。”
从前面投射过来的李朝夕的目光,仿佛要把安宁灼烧致死。安宁不想点名,季政眼神深似一汪水潭,她知道自己不点,季政绝对会让李朝夕吹奏。
“奴婢小时候曾听过一次《塞上曲》,婉转明澈,甚为动听。”
唤作江眠的姑娘立刻抱着琵琶坐下,素手沉稳地拨弄琴弦,丝弦声娓娓流淌,曲韵悠长。安宁听得出她不仅功力深厚,而且拿出了看家的本领。
一曲弹毕,江眠抬起眼睛看向长相俊雅的太子,希望对方能开口留下她。与其离乡离土去远在千里之外的齐皇宫伺候一个老皇帝,她宁愿留在东宫。
“你觉得如何?”季政揽着她的肩头,认真询问,好像她的评价多么重要。
“珠落玉盘,流音婉转。”
“好,刘仓,记上她名字,明年送去父皇宫中。”
江眠瞬间泪盈于睫,她凄惶地抱着琵琶站起来退到人后。
“孤记得塞上曲也有用萧的?”季政闲闲问。
“是,是,”王教习扯了一人胳膊出来,眼神警告道,“李朝夕,好好吹奏。”
李朝夕浑身发抖,连一成功力都没使,她第一次流露出脆弱的神色,用眼神诉说着恳求。
安宁知道她的深浅,也明白她如今的意思。
曲毕,季政仍问:“你认为呢?”
安宁看李朝夕,后者跪地哭求道:“我吹得不好,别送我走。”
刘仓一巴掌扇在她脸上,厉声问:“你?你是谁?知不知晓尊卑贵贱?王教习,这就是你教出来的人?”
王教习心里恨死李朝夕了,却不敢当面责打,只得也跟着跪下来请罪。
“罢了,”季政抬手捏住安宁的下巴,让她看着自己,再次询问,“孤也不精通音律,还是让安宁来评判吧。”
案几上一柱莲台线香烧到了底,安宁手里被他塞来一本揭贴。
她打开,上面书写:……尊父皇之命,择选魏公主李 在内魏女十人,一月廿三日启程送往崇京……
季政沉声道:“她去,还是你去,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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