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水没顶的一瞬,闻雨眠屏住了呼吸,闭上了眼。
她感觉到自己在缓慢地下坠,冰凉的湖水包裹着她,却并没有让她生出恐惧。
很快,有人拉住了她的手,对抗一切力量似的拉住她。直至两人的身体彼此相依,那双有力的手转而揽住了闻雨眠的肩膀,带着她向上游去。
寒气瞬间侵袭上来,闻雨眠下意识缩了缩脖子,睁开眼,这才发现自己已经上了岸,正坐在明落湖旁的草地上。
“有没有事?”身旁传来急切的声音,甚至不等她回答又接连追问,“呛到水了吗?有没有撞到哪里?何处不舒服?”
闻雨眠蜷在地上,头发和衣服都在向下滴水,狼狈至极。但她姣好的面容不见半分惊疑,只是怔然着眨了眨眼,眼帘微颤,又是几颗水珠落下。
“说话!”
是余砚声救的她……怎么会是余砚声?
“我没事。”闻雨眠摇了摇头,干燥的肺腑没有任何痛楚,但她后知后觉地开始紧张,心脏都快从嘴里跳出来,以至于连寒冷都感受不到。
她看到余砚声握紧了拳头,几近自伤,正要劝解,却又见他猛地松开了,连双肩都矮了几寸。
“你在胡闹什么?”他问道。声音极低又极愤怒,仿若整个明落湖的水从一寸大的洞口涌出一般,闻雨眠甚至担忧他的嗓子会不会被这句话划伤。
“我没有……”
她想要辩解,但乌泱泱的人都围了上来,闻濯尘和李淡锦也疾步走了过来,桃儿眼疾手快地将早就准备好的手炉塞到她的怀里,余砚声却不知被谁挤到了人群外面。
闻雨眠这才想起自己此刻应是死里逃生,遂将手抚在胸口,伏身低咳起来,支撑着身体的小臂像是北风里伶仃的枯枝,在一声接一声艰难的咳嗽里摇摇欲坠。
“叫大夫来!”李淡锦花容失色,将女儿环在怀里,恨不得将她放入身体保护起来。
闻濯尘沉默着递了件毛绒大氅过来,闻雨眠畏寒似的瑟缩在里头,堪堪止住了咳嗽,抬起了眸子里晕了一层薄薄的水雾,绕了圈楚楚可怜的红色。
她怯怯地拽着大氅的领子,悄悄向闻濯尘投去一个疑问的目光。可是闻濯尘不看她,反而在旁安抚李淡锦。
得了个没趣,闻雨眠只好又倚回母亲怀中,一副吓坏了的可怜样子,暗地里却忍不住透过人群的缝隙,寻找余砚声的身影。
他刚刚是在对自己发脾气?余砚声这样温柔的人也会莫名其妙地冲人发脾气?自己明明什么都没做。
还是说他看出来了?他们方才离得那样近,他看出自己是故意跌入湖中的也很正常。
闻雨眠又开始心虚了。在余砚声面前,她似乎总难有理直气壮的时候。
可偏偏李淡锦已经将她扶了起来,甚至带着她走到了余砚声的跟前。她垂着头,不敢抬眼,只听李淡锦斥责下人的声音:“傻愣着干什么呢?还不快再拿件大氅来给郎君披上!”
“我没事,姨母不必担心。还是先带阿眠妹妹去更衣吧。”余砚声说着,听上去没什么异常。
闻雨眠躲在李淡锦的身后,又有了胆子,偷偷抬眼打量,却蓦地愣住。
和她一样,余砚声一身也被湖水浸湿,头上的玉簪子不知遗失在了何处,几丝头发落拓地垂下,和衣袖、衣摆一起滴着水,在脚边积满,打眼看去,像是一片难以抹去的阴影。
他灼灼看向自己,眼睛红得可怕。
明落湖的湖水不会不干净吧?闻雨眠不合时宜地想着,不由自主地避开他的目光。
李淡锦本想让闻濯尘陪着余砚声去换衣,可余砚声坚持不必有人相伴,她也只能作罢,嘱托下人好生侍候,而后便揽着闻雨眠匆匆离开。
闻府的小厮看着留在原地的余砚声,莫名有些不安:“这里风大,郎君还是快随我去换身衣服吧。”
“有劳。”余砚声点点头,声音喑哑得不成样子,像是疲惫至极。
他深吸了一口气,抿紧了毫无血色的唇,咬紧了牙,努力迈出脚步,随着小厮穿过抄手游廊,又走过了后院的甬道,终究还是克制不住,踉跄着跪倒在地。
血肉之躯像是在湖里风化成为千百年前的骨头,动辄破碎成粉,他将头深深地埋下,支撑在膝上的手骨节分明,却抖得厉害,难以克制,渐渐的,连背脊都颤抖起来。
又开始了……那种噬心的疼痛像是如约而至的好友,时刻不忘提醒着他前世那场几乎焚掉了他半条命的大火。
“郎君!”小厮惊慌失措地将他扶了起来。
“风太大了。”他颤抖着,不知在说着什么时候的事情。
过了许久,他终于抬起头,支撑着小厮的手站起来,又变成了那位冷静的余家郎君,平淡地交代道:“走吧。不许同夫人和小娘子提及。”
……
闻雨眠洗了个热水澡,穿着干净的中衣,团着被子,坐在床上,只露出一张小脸。
屋子里的人已经忙前忙后了好一会,方才手忙脚乱地准备热水,现在又在手忙脚乱地熬药,生怕她着凉生病。
她趁人不备,盯着闻濯尘,低声质问道:“怎么会是砚声兄长?你带来的人呢!”
闻濯尘站在窗前半步远的位置,漫不经心地回应:“你自己说的,只要有人在众目睽睽之下救了你,你就能顺理成章地以身相许。是谁又有什么要紧呢。”
“可我也说了,砚声兄长不行!”闻雨眠怒道。
李淡锦去而又返,闻濯尘耸耸肩,闻雨眠只好愤愤忍耐下来,忍得几乎快要内伤。
“怎么会摔到湖里呢。”李淡锦坐在她身边,心疼地看着她,“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没有。”闻雨眠乖巧地摇了摇头。
闻濯尘适时接话:“这次好在砚声救了她,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是啊,这次多亏了砚声。”李淡锦心有余悸地感叹一句。
“咱们得好好谢谢人家吧。”闻濯尘又道。
闻雨眠连忙赶在李淡锦之前接话:“砚声兄长是自家人,同哥哥是一样的,怎么会贪图咱们的谢礼?”
“你这丫头。砚声待你如何是他的事情,咱们岂能毫无感激之心?”李淡锦不认同地摇摇头,又心疼女儿适才落水,不忍太过苛责,“你今日倒是怪了,平日里娇气得被你哥哥吓一下都要哭上一鼻子,今天倒没见你落泪。”
“女儿长大了,自然不会像小时候那样动辄哭泣。”闻雨眠低下头,摸了摸自己的鼻尖。
“最好是这样。”闻濯尘冷哼一声。
“你怎么回事?妹妹受到惊吓,你不多加安慰,反而在这里阴阳怪气。”李淡锦十分不满地扭过头,“方才妹妹掉进水里,你就在身侧,为何不救?还要劳烦砚声!他近来又清瘦不少,我问了余府的下人才知他前几日病了一场。咱们不仅没去探望,如今还要他涉险救人,这是什么道理?若有万一,我如何同余远交代?又如何同你们故去的沈姨母交代?”
闻雨眠歪头靠在母亲的肩上,得意地冲着兄长挑了挑眉。
闻濯尘恨得牙痒痒,却不敢在母亲面前显露,只好小声辩解:“明落湖深不过一丈,既无暗流,又无大鱼,只要会水便不会有险。母亲不必太过担心。”
“砚声是读书人,与墨香为伴,比不得你有功夫在身。于你或许不过平常的事情,于他而言却凶险非常。你不说保护弟妹,怎么还在这里强作辩解?”李淡锦一贯轻声细语,训人并不凶悍,偏偏很能治得闻濯尘。
他被闻耀民拿长枪追着打也绝不低头,在母亲面前却十分老实,次次吃瘪。原本主动同李淡锦认错求饶也不要紧,只是此时闻雨眠在旁边瞧着,若他就此服软,难免又令闻雨眠得意。
闻濯尘不情不愿,正是犹豫的时候,却听外间有人敲门。
“夫人,余郎君过来,想探望一下娘子。”
闻濯尘眼珠子一转:“阿眠和砚声今日都受了寒,恐怕还是要煎两副药。尤其是砚声,母亲不是说他前些日子还病着吗?问他肯定问不出个究竟,不如趁此时去找桐于,让他随我们一起去让大夫开药。”
李淡锦想想,也觉得有道理,便随闻濯尘一同离开,只让余砚声入内陪闻雨眠说活。
闻雨眠不愿在人前失态,忙唤来桃儿,简单地整理了一下形容,因未着外衣,便又披上斗篷,这才让人带余砚声进来,却不想余砚声只是站在屏风之后,并未走进内室。透过海棠刺绣的绢布,只能看见一个峻拔如松的剪影。
“抱歉……”
“谢谢……”
一阵沉默之后,两人却同时开口。闻雨眠失笑:“兄长救了我,怎么还同我抱歉?”
“我方才许是吓到了你。”余砚声一顿,默默许久才再次开口,“阿眠,我想知道究竟为什么。”
他果然看出自己是有意坠落河里的。闻雨眠咬着嘴唇,攥紧了衣袖,却还是硬着头皮反问:“兄长是指什么,我不明白。”
不顾声誉地筹措婚事、算计皇家,这实在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闻雨眠想到旁人的指点便觉脸热。
尤其是余砚声。他这般正直,闻雨眠半点都不愿意将他牵扯进来。
可惜余砚声一向善解人意,此时却像是偏要与她作对,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明落湖畔铺的是青石板,其上刻有细纹。近日无雨,路上无障。妹妹怎么会失足跌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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