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露重,皇宫中宫人列次走过,传来一阵平静悠长的打更声。
自塞外归来后,沈峥再也没有隐藏过野心与实力,几乎与永王分庭抗礼,每次稍微谈及塞外,他就会立刻开始侃侃而谈,细数自己功绩,仿佛这大周朝除了他,再也没有什么能委任的大将。
每到沈峥展列功绩时,沈确都只是低声附和或者微笑认可,然而今日却有所不同,沈确也开口说了不少塞外趣事,倒听得皇后颇感兴趣,适才留他们用膳,以致到了深夜。
沈确说的虽是“趣事”,言语中实则透露着他凡事亲力亲为,对塞外敌情无比熟悉,沈峥这样的大将不过是发号施令而已,并不能及。
于是出宫时,喝了不少酒的沈峥刻意行至沈确身侧,冷笑道:“我只当桓王爷你对进宫议事不感兴趣,所以才一直说得极少,怎得今日这么高兴致?是想告诉皇上皇后,我沈峥已经垂垂老矣,要被你取而代之了?”
沈确清浅一笑,“舅舅英武,景琰怎敢逾越?”
沈峥哂笑道:“你若觉得威胁我便可以成事,那你,大可试试。”
此刻月上中天,清辉一片。
月色映出沈确清隽温润的脸,他叹了口气,忧郁道:“舅舅,当年在塞外时,李焱十分感谢您的救护与提点,没想到如今到了这步田地,您当真就如此看不上我吗?”
夜风吹拂,沈峥显然不在意沈确是真情还是假意,他只在意沈确入京后多次对他的“背叛”。
面对诸多随从守卫,他尽力压下心中的愤怒,冷笑道:“王爷,我看你可没把自己当做李焱。”
沈确也无话可说了。
二人脚步极快,此刻已行至宫门前,沈确倒并无任何恼火,反而极其优雅地向他拱手,示意自己先行一步。
沈峥只能跟在身后,满腔邪火无处发作,冷不丁看到宫门外仿佛有个伶仃细瘦的身形,薄薄一层,似乎只消风一吹便能消散。
沈确比他更先一步看到,眼神中隐隐有些惊诧。
浓稠的月色里,严小贺身着一袭浅灰色单衣,长发半散,他正提着一盏橙色的灯笼,自迷蒙的光影中向这边看。
许是有些近视,直到沈确过来,严小贺才有些胆怯地挥了挥手,手里正是那只自严府带出来的玉笛。
此时已是春末,夜风中带了丝丝暖意。
严小贺不等沈确主动,已献宝地揽着他手臂道:“王爷您看,我取来了。”
想到沈峥一向的态度,沈确忽有不祥的预感,忙拢着他肩头走:“咱们回去。”
沈确的猜测没错,先前的回忆刹那灌入沈峥带着酒意的大脑,令他想起严小贺曾在永王面前等候严濯玉的往事。
也是这样的转角边,正是严小贺那一句胆大妄为的“哥哥”,才开始了太子从天之骄子堕入地狱的惨剧。
再想起沈确对自己的种种不恭敬,沈峥愈发觉得严小贺的笑容轻挑刺眼,他箭步上前拧住严小贺的手臂,将他拖曳离沈确身边,像破布一样掷倒在地上。
严小贺躲闪不及,竟下意识抓住了沈峥的袖管。
这下更激怒了沈峥,登时就要拔剑,沈确回神,立马挡在严小贺身前,“舅舅吃醉了。”
“我没醉,醉的是你。”沈峥抚着剑鞘冷笑,“宫门长街,天子脚下,之前就由得他勾搭皇嗣,难道还由他第二回吗?”
沈确并不想多言,他攥起严小贺冰冷颤抖的手,将他打横抱起。
副将怕沈峥真的出手伤人,连忙上前和缓道:“将军,还是让末将来拿剑吧。”
这一瞬间,沈峥忽地觉着袖管中有什么东西,他顺着摸去,竟然是一颗蜡丸。
想起方才冰凉的触感,沈峥猛地抬头,看到严小贺伏在沈确肩上,沉沉望了他一眼。
*
又过了几日,沈峥却没有任何调兵遣将的动静,而是一心一意为严嘉准备生辰,连菜都要一一尝过,俨然一个爱惜小辈的舅公。
沈确也摸不清他在想什么,只是以不变应万变,如宫内有召见也正常前去,再也不会推脱藏拙。
严小贺腿脚好了不少,在府里独自横竖有些无聊,只能四处闲逛走动,不料这天刚逛了几步,居然遇到了施其晖。
他拦下严小贺道:“严公子,将军请你过去。”
片刻后,严小贺已出现在沈峥面前,恭恭谨谨唤了声“老爷”。
正值黄昏,沈峥换了身宽松的寝衣,独自坐在书房里饮茶。
见严小贺进来,他推了下桌上的蜡丸,问道:“你想要见我?”
“是。”严小贺点点头,长话短说道:“小的从永王那里得知,您想要在皇孙生辰的时候,逼皇上立他做皇太孙。”
沈峥心底一跳,表面故作平静,冷笑道:“永王一向喜欢编排老夫,有如此流言,也不足为奇。”
“小的是想告诉您,永王不仅知道您的计划,也有所准备了。”严小贺第一次没顺着沈峥的话头继续,而是自顾自道:“现在永王大概已经部署妥当,就等您自投罗网。”
沈峥不以为然,他抬眉看着桌上的蜡丸,又望着严小贺一脸煞有介事,忍不住讥讽道:“你是什么东西?永王他谋权篡位,难道还得来知会你?”
严小贺平静地分析道:“可是您想,永王一向是最自信的,连我这样不是东西的都知道,证明他必定胸有成竹,不做不行了。”
沈峥还是不信:“不可能。”
“老爷。”严小贺诚恳劝道:“秦昌淇他是锦衣卫的头儿,掌握锦衣卫所有人的档案,只要他愿意刨根问底,有什么找不出来呢?”
这句话脱口后,沈峥忽地陷入长足的沉默,最后目光锁定在严小贺仿佛在恳求的眉目上,“那你告诉我做什么?你不是上赶着伺候你的桓王主子么?怎么反好心通风报信给我了。”
“小的对不起您。”
严小贺退了半步,拖着尚未痊愈的伤腿跪在地上,伏下身体。
沈峥望着他苍白单薄的身形,瘦到肩胛骨都从厚实衣料中透出,心底陡然生出一股说不出的酸涩,却也无话可说。
“小的听桓王的话,是因为他说会帮严嘉……皇孙和太子离开京城……可小的这几日才知道,一旦他们指认您谋反,皇孙和太子就都没有出路了。”严小贺抬眼,一字一顿的说,“所以才来告诉您,一旦发生意外,您得先算好一条撤退的路,至少不能给他们拿住把柄。”
沈峥冷笑:“不成功便成仁,既然永王有了谋算,我哪有那么多出路可言。”
“您可以去找严濯玉。”严小贺马上道:“他是永王的心腹,如果有他安排,永王就没办法了。”
沈峥不信:“你都说了他是永王的心腹,怎么可能为了我斡旋其中。”
“小的记得严濯玉和太子爷说过,他觉得真正想做皇帝的人是皇后。”严小贺低声道:“如果真如他们所说,严濯玉可能,也并不想让永王这么快就得势。”
“你回去吧。”沈峥并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桓王不知何时回府,你来我这里被他知道,估计也难圆回去。”
“他总会知道的。”严小贺点点头,艰难的从地上爬起来,眼睛看向沈峥身后,“可桓王毕竟是您的外甥,若是您看不惯小的接近他,想把小的教训一顿,也是稀松平常的事。”
沈峥顺着他的视线回头,墙上赫然是他惯用的花梨木镶金马鞭。
这马鞭跟了沈峥很久,有时比他的佩剑还顺手,此刻却觉得有千斤重,拿也拿不动了。
严小贺却定定站在他身前,没有一丝害怕,接着从袖管中取出那只玉笛,高高举起,掷于地面。
玉笛登时碎成数片,严小贺笑道:“老爷,我想抽支烟。”
*
沈确刚出宫门,就看到严府的下人等在角落,刚一见面,就告诉他严小贺被沈峥带走的消息。
沈确心急如焚,立刻策马奔到严府,只见严濯玉捧着一碗尚冒着热气的汤药,满脸怨愤地盯着他。
“若不是我把他捡回来,他就死在大街上了!”严濯玉表情骤变,又是自责又是暴怒,“是,从前的事情都是我无能,你说我是畜生,也罢,那如今呢?王爷,你拿他当枪使,不把他当人看,你就不是个畜生吗?”
沈确一句都听不进去,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被搅的天翻地覆,径直推开房门。
“砰”的一声,吓得屋内床上的身形缩紧,他卷起被子,拼命往里面躲。
“小贺。”沈确叫他,“别怕。”
“笛子碎了。”严小贺用被子蒙着头,声音低哑,“王爷,你别看了……”
“没什么没什么。”沈确搂着他,轻轻伸手去掀开被子,“你哪受伤了?走我带你回去……”
严小贺紧紧拉着被角,口中喃喃道:“别看了,别回去了。”
“这怎么行,你听话,我……”
沈确登时哑然无声,喉咙像是被什么塞住,喘不过气来。
那厚实的被褥中,露出严小贺脆弱到一碰就破的面孔,一道翻起皮肉的血痕自他耳际落下蔓延至锁骨,只差一点,就会落在眼球上。
除此之外,他身上还有许多伤痕,自衣料下透出血渍。
严小贺佝偻着捂住伤痕,摇摇头讪笑道:“都说别看,太丑了。”
沈确登时怒从心起,马上就想去杀了沈峥,严小贺立刻看出他的心思,攥住了他的衣襟。
“好了就不丑了。”严小贺反而劝他,“伤都会好的,少爷。”
一刻钟前。
严小贺浑身是血的被沈府丢出来,但沈府并未将人丢在大街上,而是丢在了严府门前,好像是警告严小贺哪来的回哪去,别再出现在桓王府里。
面对严濯玉震惊的面孔,严小贺却笑着问:“夫人和孩子睡了吗?血淋嘀嗒的,别吓到他们。”
严濯玉颤抖着点头,严小贺笑着解释道:“沈将军恨我以色事人,当然应该先抽脸,但我总觉着自己不该死的太难看,还是躲了过去。”
严濯玉实在不知该说什么,“……我去请大夫。”
“别忙。”严小贺拦住他,“我前番说的事,你应该会答应吧。今天我也同沈将军说过了,时间紧迫,我这就说给你听。”
来晚了QAQ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1章 41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