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 5 章

元鉴转身,出剑,那道剑气被打散了。

树林里,繁茂的枝叶在颤动。

“师父。”顾苍山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那声音几乎是平静的,但也只是几乎,里面还夹杂着悲伤:“论修为,我比不上兄长。”

顾苍山举起重剑,朝元鉴冲了过去。

元鉴将青枫剑收回剑鞘,又将剑鞘抬起。

剑锋和剑鞘相撞,迸发出厚重的响声。

顾苍山手腕一麻,宽大的手掌突然不受控制地松开,武器被掀到了地上。

顾苍山那双一向冰冷的眼睛里竟然也带着属于少年人的伤感。

元鉴当然看不见,他只是伸出手蹭了一下顾苍山的眼角,没有摸到温热的泪,整个人便放松了些许。

“你在因此而自责?”元鉴问:“你想找我对练?”

元鉴猜测这个年纪的少年心思大多敏感,又尽量放缓了语气说:“你兄长受伤,并不是你的错。”

他兄长负伤当然与他无关。

只是因为顾满关足够强,而元鉴不会眼睁睁地看着这个人参与到入侵断岩城的战斗中。

他将自己原本的一身魔骨抽出身体,断掉自己的未来,毁掉曾经的面容,变成自己都快不认识的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的东西,陪伴在生来就最该憎恨的人身边,为的不就是在这种时候发挥作用么?

他的族人不能输。

魔族土地广阔,资源富足,全民皆兵,是为数不多的在上古时期从恶神手下挣扎着存活到现在的族群——她熬过了无数次苦难。

也是唯一一个能与人族互相视对方为梦魇的存在,一旦她向人族低头,人族绝对会举起手中的利剑,将魔族肢解至四分五裂。

那时战火将不再在两族之间燃烧,而是会从魔族内部席卷至全身,而人间将迎来短暂的和平。

毕竟他们谁也无法忍受对方的强大。

元鉴安慰着顾苍山:

“你知道你现在的年纪甚至连那些老顽固嘴里的‘年轻人’都算不上吗?现在没人应该责备一个未及冠的人修为不够高深。”

云居峰的侍从们已经像影子一样追随了过来,默默地看着顾苍山。

“把他的剑还给他。”元鉴说道。

有两名随从弯下腰,一起用力拖起雪白的重剑,将它送回顾苍山的手中。

剑身上倒映着少年正直无邪的面孔。

顾苍山不再看手中的剑,而是望向元鉴抱拳:“师父,请你出手。”

“不可伤到树木。”元鉴说。

“是。”

“我不用剑,现下我给你喂招,我的手掌就是双剑。”

“是,师父。”

元鉴幽幽地说道:“你要是能有你二师弟一半的通透就好了。”

“我族和那些嗜血的魔鬼争斗不止,这种危难的关头,怎么能允许我当个和他一样的浪子!”

剑锋震颤着发出嗡鸣声,阳光透过枝叶的间隙照在剑身上,剑身反射出耀眼的光。

顾苍山握紧沉重的剑柄,向前挥出剑。

破空声响起。

元鉴侧身躲开:“顾家剑法大开大合,刚劲至极。”

顾苍山借着剑势旋转一圈,那剑更快了,树上有一片树叶落下,被剑风卷起,狂乱地飞舞了半圈又被其搅碎。

元鉴的手掌贴上了那剑锋,仿佛粘在了上面一样,顾苍山感觉到了一种奇特的阻力,不得不停止挥剑。

元鉴收回了手。

顾苍山举起剑朝前刺去。

元鉴侧身躲开,突然贴近了顾苍山,抬起手在他眼前轻晃,那双手在转瞬间变了十几种姿态,顾苍山正迷茫时元鉴五指忽然并拢,削向了对方的眼睛。

顾苍山闭眼仰头躲开。

元鉴的手立刻转了方向,刺向顾苍山手腕的穴位。

那一刺要是准了,顾苍山的重剑定会脱手。

顾苍山抬起手腕躲过一招,将剑抛起,调转方向,反握住剑刺向元鉴的手指。

元鉴伸出两指对着剑尖轻弹了一下,重剑所指的方向偏移到一边。

“……那我就用八卦掌,这掌法千变万化,我用它,为的是以天下之至柔,驰骋于天下之至坚(1)。”

“师父,八卦掌都是这样柔吗?”顾苍山问。

“并非如此,每个人天资不同,只是我只能练成这样而已,而你会比我强。”

元鉴继续说道:“天下剑修榜上第七人,曾从掌门那学去了八卦掌,他的掌法与我相比,要刚猛许多。”

顾苍山挥剑向对方斩去,元鉴快步后退,顾苍山乘胜追击。

元鉴一路退到一颗枝叶苍翠的树下,又继续向树根处退去,竟然踩着树皮退向了高处,在那一瞬间低着头“俯视”着顾苍山。

元鉴忽然跳了下来,借着浑身的力道一掌拍到了顾苍山的剑身上,这一次重剑脱了手,在半空中旋转。

元鉴要去夺剑,顾苍山抬起手掌拍向他。

元鉴一手摁住他的手腕,一手抓住了重剑。

“今天就到这里吧。”元鉴说。

“师父!”顾苍山的语气里带着请求的意味。

“对不起,我今天有些累了。”元鉴的嘴角渗出一丝血,他抬起手抹掉了,低声说着:

“如果你没有我这种师父……哪怕我不是什么先天剑骨,哪怕我就是个寻常修士,你也不会像现在这样,连一个和师长对练的机会都没有。”

“师父,弟子知道错……”

“——大胆!”树林里传来掌门愤怒的声音:“你也不看看你师父现在是个什么样子,你还找他对练?”

元鉴挡在顾苍山身前,将重剑还给他,望向树林深处,语气不善:“我不一直都是这个样子么?”

“好,好,好。”归一宗掌门提着剑从树林里大步走了过来:“我的好徒儿现在还要护着这个弟子。”

元鉴抿了抿嘴唇。

“你师父不陪你练,我这个师祖来陪你练,谁对不住你了?”

明浪阔举起未出鞘的剑:“来啊!”

“顾苍山,你改日再来领教掌门的剑法吧,先回去。”元鉴侧过头轻声说,他的脖颈太瘦了,有泛着青色的筋在上面凸起。

“弟子告退。”顾苍山抱拳行礼,正要离开时,掌门手下的剑鞘突然挑起。

元鉴突兀地问:“你恼羞成怒了?你冲他撒气做什么?”

“你当初把我带走,难道没有做好看着我在你面前慢慢变成一个死人的准备吗?”元鉴薄薄的唇挑起一个笑容,唇纹里有鲜活的红色往四周蔓延。

他的声音是微弱的,有点飘忽,但竟然还带着俏皮。

“我从小就知道自己先天不足啊,我从有记忆起就在等待最后一天的到来,你难道不知道?”

“你现在急什么?”

掌门的胸膛不受控制地、有力地起伏着,他咬了咬后槽牙,看着元鉴。

“弟子告退。”顾苍山快步离开。

“你现在身体不舒服,情绪激动,我不跟你吵。”明浪阔说。

“那我先去休息了。”元鉴的笑容有点刻薄,悠悠地转过身,面对着顾苍山的背影。

元鉴的身体看起来很单薄,像是风一吹就要消散了。

明掌门看着顾满关,语气有些羡慕,却不是为自己而羡慕:“他也是一身剑骨。”

“他会比我更强,他的人生却不会有我的病痛,”元鉴的背影逐渐在掌门面前消失:“我挺开心。”

在消散前,几乎就要和他记忆中师弟的模样重叠在一起了。

他亲爱的、曾经最信任他的师弟,在被他送上绝路前,也像这样鲜活、另他的心思忍不住地被其影响。

………

……

“我昨日布置的功课,沈烽凉交上来,还是敷衍的。”三日后,外表苍老的夫子坐在云居峰的一座凉亭里,乐呵呵地随口提了一句。

这里是一处安静的地方,凉亭旁有溪水潺潺流过,被刻意培育出来的金鱼在水中摇晃着鱼尾,掀起微小的气泡。

元鉴站了起来,他的肩膀算不上宽阔:“夫子您的意思是……”

“你莫要站着,坐下来——你这身板我看不得你站着。”夫子把枯瘦有力的手抬起来,挥了挥。

“我没什么意思,只是随口说说,看把你给紧张的,哎呀真是……”

夫子搓了搓下巴上的胡茬,继续说道:“元峰主,我一个修为不如何,见识也算不上高的老头子都能看出来,你身体这情况,不能思虑过多。”

“元鉴谢过前辈。”元鉴说。

夫子又瞟了对方一眼,叹了口气:“你被拘在这座山上,那么多弟子来了又走了,你呢,几乎哪也去不了,就只能数着自己的日子越来越少,我说不能想太多也是为难你。”

元鉴提道:“我上次去了临歧。”

“你知道吗,对于大多数修士来说,去过临歧这种地方,他们提都不屑于提。”

元鉴低下了头,用手指摩挲着凉亭下光滑的石桌,那上面刻有“楚河汉界”:“每个人的命是不一样的。”

“对,人和人是不一样的,”老夫子拍了拍手上的戒尺,那戒尺是旧的,长时间被人握着,表面带着亮光:“这又得说到你那新收的好徒弟了。”

“沈烽凉?他怎么了?”元鉴有些迟疑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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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摘抄自道德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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