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待学生一向是很严厉的。”老夫子用戒尺敲了敲桌面。
元鉴把手缩到了桌子下面,笑容有些勉强。
“但是对沈烽凉那小子不一样,”老夫子说:“我不打他,不逼着他做什么功课,他也能成才。”
“是吗。”元鉴脸上的笑容变淡了。
“他不是那种需要别人逼着才能变好的人,他这种人,心里面是有打算的。”老夫子说道这里时,表情有点严肃,也有点滑稽。
“他不仅自己不写,还想带着别人不写,”老夫子笑道:“我得把那些跟着他浑水摸鱼的小崽子都给教训一顿!”
元鉴被逗笑了,又给老夫子倒茶。
“我刚见到他的时候,临歧城的幸存者大都躲在集市下的地窖里,他出去找吃的,被魔族发现了。”元鉴收起了嘴角的笑。
“魔族的士兵威胁他,要他说出别人的藏身之处,他不说,差点被活活打死。”
老夫子愣了一下,说道:“是个好孩子。”
能不是好孩子吗?那可是苍天都偏爱着的人。
元鉴的手越来越冷。
是天变冷了。
月亮枕着柔软的云,星星在天上闪,像一颗颗幼稚的眼睛注视着元鉴。
小飞虫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元鉴从桌上拿起一把旧扇子,对着老夫子轻轻扇着:“晚上有虫子,会叮你。”
老夫子一把夺过了扇子:“我来。”
“那个叫羊争的,原本也是个有才的,可惜了。”老夫子随口感叹道。
老夫子说:“他要不是进了羊家,而是去其他地方,那得被当作星星捧着,怎么会像现在这样,先是被送去了归一宗的外门,还只能是个外门,又因为嫉妒心去害人,落得这样一个下场。”
“羊家只有忠心的工具,他进了羊家,就没人该把他当人了,怎么能对着比自己优秀的人生出嫉妒心呢?那不是他该有的。”元鉴几乎是冷漠地说。
“他进羊家之前,难道不知道那是个什么地方?”
元鉴伏在桌上,肩膀无力地向内垂着,看起来有种名门正派的弟子特有的恭顺和理所当然的正义:
“他要是本本分分地像那羊家连名字都没有的先祖一样,把自己的身躯、灵魂都焚烧殆尽,献给天下苍生——倒也是叫人敬佩的,可是他却有了恶人才有的想法。”
“敢进羊家,还能把自己当活生生的人?”元鉴说。
“我记得羊家先祖也善妒啊。”夫子说:“只不过他嫉妒的是能嫉妒的人……他,哎,过得肯定不如我舒心,一生怕是没幸福过一天。”
“他呀,既是一个传奇,也是一个傻子。”老夫子摇了摇头:“但当时总得有人当傻子的。”
“要是没他,现在我族已经不存在了。”
“他当初硬是要见归一宗开山掌门的正妻,掌门不愿,便把那位掌门逼得当众下跪,在各门派面前丢尽了脸面——世人皆说,是因为嫉妒。”元鉴说。
“丢脸归丢脸,可怜的还是那羊家先祖,是那位掌门对不起他!”夫子感叹道:“只是下跪而已,曾经做过的亏心事就可以一笔勾销了?”
“不能。”元鉴幽幽地说:“只是下跪,对于一代宗师来说,是耻辱,但并不代表这一跪,那位掌门以前做的事情就不存在了。”
“但也多亏了那位掌门。”元鉴右侧的嘴角微微上扬,却不像在笑。
“一点点的、比露水还少的爱,配上嘴上的真心,再加上满心扭曲的算计,就能养出世间最强的战士,挽救我族于危难之际——到现在,世人还享受着那位掌门所带来的利益。”
“那位掌门也因为养出了那件绝世的人形兵器,为自己搏得了飞升的机会,现在已经在天上享福了。”
“羊家先祖却养不出比自己更强的蛊,会不会是因为心不够黑。”
凉亭后的竹林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元鉴把头扭了过去。
在夫子眼里,他应当是个被保护得很好的人——不然他这种人是活不到今天的,他年少时应当是被关在高高的、也能为他挡风的院墙里,被掌门收为弟子后就被保护在掌门的影子里,现在则住在云居峰上。
元鉴见过的东西应当是很少很少的,除去他和掌门的一些不方便说的事情,他应该是个很清白的人。
但他刚才那回首望向竹林的模样,比二十年前,夫子因意外到锦筝楼时偶然见过的花魁还要多一分风情。
那是一种凄冷的美。
老夫子见过很多人,也见过美人,而没有经历过残忍的、撕心裂肺到令人沉默、麻木甚至只能对着生活的一切报以微笑的磨难,并且还活下来的人,是不可能拥有这份美丽的。
可老夫子知道,元鉴明明只是一个好看的、年轻也活不长的……,他在掌门眼里是什么,很多人心里都清楚。
他可以坚守正义、也能懵懂无知,也可以有点小聪明,或者是恃宠而骄都行,但不应该是像刚才那个瞬间那样。
那是被命运玩弄过、也同样玩弄过命运的人才有的模样。
“竹林里有人吗?”元鉴轻声说。
老夫子向林子里望去:“你新收的那个叫沈烽凉的徒弟,他白天说要带着同学抓鬼。”
“现在是晚上了。”
元鉴侧耳倾听着竹林里传来的脚步声:“人不少啊,他们都是些小孩,晚上不回去休息?”
“再说,云居峰能抓到鬼?”元鉴忍不住笑了一下。
………
桃木剑被高高举起,挂在上面的长长一串铜钱随之晃荡。
沈烽凉站在人群中,举着捡来的桃木剑,斗志昂扬地环视了一圈周围的好兄弟好姐妹,宣布着:“我们现在开始找那只鬼怪!”
“扶星,你昨晚是在哪看到他的?”
乌泱泱的人群中,一名叫扶星的弟子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昨晚在书舍睡不着觉,抬头……去望窗户,结果窗户自己己打开了!”
“外面有个鬼魂飘飘到处飘!”
“真是吓人。”有学生说。
“有什么好害怕的?我们可是归一宗的弟子,将来是要斩妖除魔的,今晚就拿他练手。”
“唐维,你是在哪看到的?”沈烽凉问。
“我前天晚上在一处凉亭旁闲逛,看到了那冤魂。”
“冤魂?”
“我抓着符纸,大着胆子去看他,他神情迷茫悲痛,嘴里念叨着一个朋友。”名叫唐维的弟子回忆着:
“我跟在他的身后,听他说,好像是他的友人被同门陷害,他为了协助友人从同门手下逃走,遭到暗算,死去了。”
“他那晚上嘴里一直念叨着那个友人。”
凉亭下,元鉴坐直了,苍白的手抚上了青枫剑。
“他生前是哪个宗门的人?”沈烽凉问。
唐维有些迟疑地说:“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听错了……他说他是归一宗的。”
元鉴站了起来,走到小溪边。
溪水映着天上的月亮,也映着他的影子。
水里的影子在晃动,偶尔有一条鱼游过去,倒影就被打散了。
“归一宗怎么会有冤魂呢?”元鉴说。
老夫子搓了搓胡茬子,没说话。
元鉴说:“这些孩子或许是被迷惑了。”
“你大概猜到那鬼魂是谁了。”老夫子放下手中的扇子,盯着元鉴。
“元鉴,”老夫子说道:“你可以打着正义的旗号让一个妨碍到你的人消失,但别人也不是傻子。”
“有些事情,不要做得太绝。”
一阵阴风吹过,元鉴额前几缕干枯的发丝扬起。
“他来了。”元鉴说。
元鉴一边向前走,一边轻声说:“最开始把事情做绝的,也不是我。”
“只是那位已经这样做了,我现在要是装作什么也没听见,那位也会动手的。”
离凉亭不远的竹林里,桃木剑上挂着的铜钱被一阵阴风吹得晃动,铜钱互相碰撞在一起发出幽长的响声。
“那鬼魂要出现了——”有学童说。
月光下,小溪边渐渐浮现出一抹白色的身影。
“在那边。”
“走走走,我们过去看。”
沈烽凉带着众人穿过一小片竹林,却突然僵住了。
“怎么了沈烽凉?你咋不走了?”有学生推了推他的后背。
沈烽凉还是不动。
“你快点。”有人绕开他朝凉亭的方向看去,人也傻了:“呃,要不后面的先走?”
“师父,先生。”沈烽凉向不远处的两人抱拳行礼。
他身边的学生慌了,有人直接打算跑路,被沈烽凉一把扯住了胳膊。
“别走啊,好不容易蹲到了那个鬼呢。”沈烽凉小声说。
沈烽凉身旁的同学很崩溃:“你不怕挨打吗大哥?”
“老头子拿戒尺了啊!”
“这要是在学堂里,我还能偷偷用画符的朱砂粉在手上揉一揉,假装手心被他一下就打红了,好逃过那一劫,在这里可怎么办啊?”
“朱砂还能这么用?谢了兄弟。”沈烽凉有些意外:“呃,挨打就挨打吧,你真不想凑这个热闹吗?”
老夫子拿着戒尺走了过来,元鉴站在原地没有动,过分清秀的脸庞对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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