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那扇子愿意给我把玩一下吗?”元鉴“望”向了段狂歌的腰侧,那里挂着折扇。
段狂歌的嘴里还在嚼着零食,放下酥糖,拍了拍手,把扇子取下来挽了个花儿递给对方。
“你看呗,你徒弟我一表人才——潇洒风流,那锦筝楼的花魁心高气傲,寻常有钱有权的人,都不愿意见的,更别提赠礼,偶然看到了我,却把这宝贝折扇抛到了我手中。”
段狂歌此时的表情就是个浪荡子:“当时我明明站在暗处,可整个锦筝楼的人几乎都向我望了过来,他们甚至没有去看花魁。”
元鉴摘下原本覆盖在眼上的白绫,睁着一双灰色的黯淡无光的眼睛,用苍白的手细细抚摸着扇面。
他只恨自己当初在换骨的时候出了意外,成了个半瞎,不能真正看清眼前的物件。
段狂歌又一次看清了师父的眉眼。
眉如远山,眉头微微蹙着,眉尾向下,颜色不浓,像水墨画里的背景一样,渐渐隐去了。
段狂歌大概也能猜到为什么他的眉头会微微皱着,世人都说元峰主有先天不足之症,常人呼吸一次就只是呼吸一下,走一步路也就只是走一步路,但对于元鉴来说,他每一刻的一举一动——这种事情做出来的难度和身体的感受是跟正常人不一样的。
恐怕是比常人要难受。
不看他的无神的瞳孔的话,元鉴的眼睛是很精致的,眼型并不出挑,带着属于南方水乡人的宁静的美。
他的样貌总能让人联想到南方的山水画,那脸实在是算不上骨骼分明,鼻梁也不见得是高挺着的,但就像画一般,有浓有淡,一眼看过去是清丽的。
段狂歌觉得,只有人界的水乡里才能养出这样的人。
魔族没有水墨画。
那些疯狂的东西只是喜欢在最冰冷和最炙热的地方用巨石雕刻他们的女神。
两片黯淡的瞳孔朝着扇子的方向转动着。
比纸更薄的面上,浮雕图案缓缓聚集在一起旋转着,在某些时刻,像盘旋着的羊角。
“这样的扇面,巧夺天工。”元鉴说。
“是啊。”段狂歌的目光被吸引在了那些转动着的浮雕上。
元鉴举起薄薄的折扇,那扇面随着他的动作微微颤动,元鉴的手很稳,即使他举起来的是一朵名贵娇弱的花,那花也不会这样颤抖的。
寒冷的月光照到扇面上。
窗外的蝉叫声突然停了下来。
晚风还在轻轻地吹,但此时此刻,没有人听见树叶沙沙的响动声。
蚊虫也不再扇动翅膀。
段狂歌继续望着那扇子,心里突然一紧,收回了眼神,有一瞬间他感觉到背后发冷。
他在自己都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右手已经握住了身侧短剑的剑柄。
屋里的侍从重新退到了黑暗的角落里。
“我们的先祖活过了一段非常疯狂扭曲的岁月,不过既然能活下来,对于本该在那个时代出现的凶器——祖先们对于那些东西的恐惧,是刻在骨血里的。”
“这种东西当然得流传下来。”
元鉴很珍惜地扇子平铺到案上,松开了手:“如今能做出这扇面上花纹的公匠,都得是远近闻名的大师。”
段狂歌猛然松了一口气,他才意识到自己的手已经出于本能地握住了剑,连忙放开手指。
元鉴将扇子收了起来,双手捧住还给段狂歌:“可这上面最不值钱的东西就是花纹。”
“能做出除了花纹以外的地方的工匠,现在还敢对外宣称自己活着的,不超过三人。”
元鉴右手纤细的五指仿佛没有骨骼限制一般灵巧地拂过扇面:“这里面至少有三十二道机关,你猜有几个是用来保命的?”
“我猜……一个都没有。”段狂歌低头看着扇子说。
元鉴的脸转向段狂歌,语气里有赞赏的意思:“对,三十二道机关,没有一个是为了救人。”
“这是真正的凶器。”
段狂歌抬起眼睛正视着对方说:“弟子谢过师父。”
“这种东西当初出现的理由并不是为了和魔族斗争,也不是为了在天底下和同族争个谁输谁赢,它们当初被做出来的原因是现在很多人不敢想的。”
“谢谢师父提点,弟子大概猜到了。”段狂歌说:
“但那花魁愿意将它随手留给我,是因为……”
“我知道你是个游侠儿,跑去锦筝楼的时候,一定会骑上最俊的马,穿时下最流行的衣服,到了楼里看到和自己意趣相投的人就会邀请他一起饮酒,谈天说地,好不自在。”
元鉴说到这里时,秀气的面孔不再对着段狂歌,而是面向屋里昏暗的角落。
烛火在他身旁摇曳着。
元鉴说:“你段狂歌越意气风发,花魁看到你,想起自己曾经的朋友,就越自责、越痛苦。”
“你手上的扇子是别人花费多少钱、多少条命都买不来的,不过对于它的制作者来说,或许就是随手弄出来的玩意儿,送你就送你了。”
“不管那人手上染了多少血,参与了多少我们不能说的事情,有多少个像你一样原本应该有着大好年华的人折损在那人的手中,”
元鉴透露着过去的历史时,脸上带着属于一个民族回忆熬过去的磨难时的麻木:
“但那人曾经、或者说是现在的某些时候也确实是重情重义的。”
“他把扇子送给你,或许是有了不该有的想法,指望你拿着它去做一些你根本就做不到的事情;
但大概、他其实就只是想要送你一个礼物而已。”元鉴说。
段狂歌问:“我该感谢花魁吗?”
“你要是能去找花魁,问问这扇子的精妙之处,那花魁会很开心的。”元鉴挥挥手,周围的侍从撤下了茶几上的食物。
“活人被练成傀儡后,怕魂魄散尽,也不会忘记生前的情感,”
元鉴突兀地提到了一个和锦筝楼、贵公子以及所谓的花魁无关的话题:“当初段大师和羊家先祖成为好友的时候,那位先祖还只是一个很年轻很年轻的工匠而已。”
“工匠不配有名字。”
段狂歌平静地听着。
“你把这件事忘了也没关系,”元鉴蹙着眉,脸色是一如既往的苍白,薄薄的嘴唇也依然是没有血色的:“我现在不可能命令你怎么做,你知道你算计的是谁吗。”
段狂歌抱拳躬身行礼:“我先走了。”
侍从为他推开门。
他刚走出去没两步,就看见了一个半大的男孩,那男孩的神情在夜色的遮掩下是有些模糊的,但那脸上肯定不会有笑容。
段狂歌问道:“这莫不是我的小师弟?”
“我刚来云居峰没多久,时常听到师父提起过你,今日第一次见到师兄。”沈烽凉强打起精神说。
“现在都是晚上了,我就先不烦你了。”段狂歌把玩着手里的扇子走进了黑夜里。
……
屋外的侍从们和蔼地看着沈烽凉,目送他走进门。
烛火为元鉴单薄的衣袍罩上一层柔光。
他进屋之前,元鉴的手似乎是想要抬起来——现在原本是该休息的时间了,他衣服的袖子是比较短的,即使动作轻微,但袖子也然后划了过去,露出惨白的手腕,腕上的关节弧度突兀也美丽。
元鉴听到了沈烽凉跨进门的脚步声,原本几乎不受控制地想要摁在胸膛上的手掌又被自己生硬地放在了腿上。
胸腔里由血肉组成的的东西在震颤着,肋骨被撞得刺痛。
没有侍从在关注他,所有人都望着沈烽凉,这个学生享受着来自众人由眼神所表现出来的关爱,就好像这是真的一样。
男孩看着元鉴的嘴唇僵硬地开合着:
“我只是给有心人做做样子,你却当真了,还为此而伤心。”
“……你真是个好孩子。”
沈烽凉惊讶地扬起头,元鉴微微弓着身站了起来,走到徒弟的身边,用几乎无力的手牵起男孩带着点肉的手腕,将他带到了床边,同自己一起坐了下来。
他是个男孩,沈烽凉和对方一起坐下来的时候,才终于能平视元鉴的脸。
那双黯淡的瞳孔里没有沈烽凉的影子。
“……师父。”沈烽凉嗫嚅着,他心里是恐惧的,因为他表现出了对长辈的不满,而且还被发现了。
元鉴脸上有带着一丝苦涩的笑,从袖子里拿出一颗泛着亮光的珠子,像逗逗小孩一样张开手,那颗圆珠就摊在手掌中间:“你拿着看看。”
沈烽凉的神色平静了下来,一把抓过那东西凑近了瞧。
男孩像是突然看见了什么被吓到了,猛的把珠子塞回了元鉴手里。
“这是什么东西啊师父?”
“我那一剑是假的,当时的魂魄还在,就是这个珠子。”元鉴的声音里还混杂着小心的笑:“你可别伤心了。”
“我会把它藏到别人找不到的地方。”
沈烽凉的眼睛闪烁着光,他跳下床,握着对方的手臂又跳了起来:“谢谢师父!”
站在角落里的一名侍从突然走了过来,将沈烽凉的双臂环住,从身上元鉴扯开。
沈烽凉不再跳了,疑惑地望着元鉴。
“你不必管他,那仆人年纪大了,脑子不太清醒,平时做了错事,我也不会怪罪他的。”元鉴的喉咙动了动,像是咽下了什么东西,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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