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 7 章

那是已故大学士徐阶的遗孀,徐老夫人,今年七十有三。三朝老臣的家眷,有直入宫门的面子。那天早上,她让人搀扶着,一路哭到乾清宫前。

“老身要见皇上!要见太后!”哭声凄切,在宫墙间回荡。

朱翊钧正在文华殿读书,闻讯赶去时,老夫人已经哭得快背过气去。几个宫女围着劝,她只是不住地摇头,手里攥着一本发黄的账册。

“皇上……”见朱翊钧来,老夫人颤巍巍要跪。

朱翊钧忙让人扶住:“老夫人这是为何?”

“为徐家满门请命!”老夫人老泪纵横,将账册高高举起,“这是徐家松江庄田五十年的账册!每一笔进出都记得清清楚楚!如今朝廷要清丈,老身不敢不从。可松江府来的官差,说徐家的田‘数目不符’,要重新勘定——这一勘定,五百顷良田就成了三百顷!皇上,徐家世代忠良,不能受这等污蔑啊!”

账册被递到朱翊钧面前。他翻开,里面果然记得密密麻麻,年月、田亩、收成、赋税,一笔笔清清楚楚。

但问题也出在这里——太清楚了,清楚得像刚刚誊抄的。五十年前的墨迹,怎么可能如此鲜亮?

朱翊钧合上账册,看向老夫人:“此事朕会命人彻查。若真有冤屈,必还徐家公道。”

“皇上圣明!”老夫人又要跪,被朱翊钧止住了。

他命人好生送老夫人出宫,转身回文华殿时,脚步有些沉。张居正已经在殿内等着,显然也听说了消息。

“先生怎么看?”朱翊钧将账册递过去。

张居正翻看几页,眉头紧锁:“这是冲着新政来的。徐家是江南士绅之首,动徐家,就是动整个江南。他们这是在试探,看朝廷敢不敢碰真正的硬骨头。”

“那咱们碰吗?”

“碰。”张居正放下账册,“但得有法子。硬碰不行,得软着来。”

他提笔写下一道手令:“臣请调周思敬去松江,专查此案。周思敬是御史,有风闻言事之权。让他去,最合适。”

“可周思敬刚回京……”

“正因为他刚在朝会上说了真话,他去,才显得朝廷重视。”张居正语气坚决,“皇上,这事不能拖。拖久了,流言四起,新政的名声就坏了。”

朱翊钧看着那道手令,良久,提起朱笔批了个“准”字。

手令送出去时,天阴了下来。远处传来闷雷声,要下雨了。

周思敬到松江那日,雨下得正大。

他没进府城,直接去了徐家的庄子。庄头是个五十多岁的老汉,见官差来,倒也不慌,引着周思敬一行人到田边。

“就是这些田。”老汉指着雨幕中连绵的田亩,“祖上传下来的,一共五百顷,一亩不少。”

周思敬没说话,接过随行书吏递来的鱼鳞册。册子上记载的确实是五百顷,但那是三十年前的数目。这些年河道改道、田亩坍涨,实际数目早该重测。

“老人家,”他收起册子,“朝廷清丈,不是要夺您的田,是要把田亩数目弄清楚。田多了,赋税均摊,每亩负担就轻了。这是好事。”

老汉苦笑:“大人说的理,小老儿懂。可东家交代了,徐家的田一亩不能少。少了,就是咱们这些做下人的不尽心。”

话说到这里,意思已经明白。不是庄户不愿清丈,是上面不让。

周思敬不再多言,命随行开始丈量。雨越下越大,尺杆插在泥水里,数字一点点报上来。第一天,量了五十顷,与册子相符。第二天,八十顷,仍然相符。

到第三天,量到庄子最西头那片低洼地时,问题来了。

册子上记的是三十顷,实际量出来只有二十一顷。差的那九顷,一半成了河滩,一半被水泡成了沼泽。

“这……”庄头脸色变了。

周思敬看着尺杆上的数字,又看看远处徐家庄园的方向,心里明白了。徐家不是不知道田少了,是不能认。一认,就开了口子——徐家的田能少,别人家的为什么不能?

“记下来。”他对书吏说,“实丈二十一顷,坍没九顷。缘由:河道改道,水浸成泽。”

书吏犹豫:“大人,这……”

“照实记。”周思敬语气平静,“朝廷要的是实数,不是虚数。”

丈量继续。第五天时,宁王府的回信到了。

不是给朱翊钧的,是给张居正的。信写得很客气,说宁王“深体圣意”,愿“率先清丈”。但信末轻飘飘带了一句:王府田产散在江西各府,清丈需时,恐不能速成。

张居正看完信,什么也没说,只将信收进匣子。

他知道,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七月十五,大朝。

那日的朝会从卯时开到午时,整整三个时辰。起因是一份来自江西的急报——宁王府的清丈,进行到第十天时,出了“意外”。

几个庄户“不满清丈”,聚众闹事,打伤了两个衙役。事情不大,但性质恶劣。江西巡抚的奏章写得严重,说“民意汹汹,恐生大变”。

朝堂上,立刻有人站出来。

“皇上,臣早就说过,新政操之过急,必生民变!”都察院右都御史声音洪亮,“如今江西之事,正应此兆。请皇上下旨,暂停清丈,安抚民心!”

“臣附议!”

“臣附议!”

一连七八个官员出列,都是江南籍的。

朱翊钧坐在龙椅上,小手攥着扶手。他看向张居正,张居正垂目而立,神色如常。

“张先生。”朱翊钧开口。

“臣在。”

“江西之事,你怎么看?”

张居正出列,躬身:“回皇上,臣已命人查过。所谓‘民变’,实为三人斗殴,伤者轻伤,当日已平息。江西巡抚夸大其词,意在阻挠新政。”

“你血口喷人!”江西籍的给事中跳出来,“张居正,你为了推行新政,罔顾事实,欺君罔上!”

这话太重。满朝寂静。

张居正转身看着那位给事中,缓缓道:“李给事,你说本阁欺君,可有证据?”

“江西急报就是证据!”

“那本阁这里也有一份急报。”张居正从袖中取出一份文书,“是江西按察使昨日送来的。上面写得很清楚——闹事者三人,皆系宁王府庄户。事前有人给他们每人十两银子,让他们‘闹出点动静’。银子是从哪里来的,按察使司还在查。但李给事这么急着给新政定罪,莫非……知道内情?”

轻飘飘几句话,却让那位给事中脸色煞白。

“你……你污蔑!”

“是不是污蔑,查过便知。”张居正不再看他,转向御座,“皇上,臣请旨,彻查此事。凡有勾结宗室、阻挠国策者,一律严惩!”

朱翊钧深吸一口气:“准。”

旨意一下,朝堂上再无人说话。但那种沉默,比喧哗更压抑。

散朝后,朱翊钧没有立刻离开。他坐在龙椅上,看着空荡荡的金銮殿,忽然觉得有些冷。

张居正去而复返,在丹陛下躬身:“皇上。”

“先生。”朱翊钧抬起头,“他们……还会再来吗?”

“会。”张居正回答得毫不犹豫,“只要新政还在推,他们就不会停。今日是江西,明日可能是浙江,后日可能是福建。但皇上不必忧心——”

他抬起头,目光坚定:“臣在,新政就在。”

朱翊钧看着他,看了很久,然后站起身:“朕知道。”

他走下丹陛,走到张居正面前。十岁的孩子,个头只到张居正胸口,但站得笔直。

“先生,”他说,“朕不怕他们来。朕只怕……先生太累。”

张居正怔住了。

殿外传来雷声,夏日的暴雨倾盆而下。雨幕中,文华殿的灯火一盏盏亮起,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投出昏黄的光晕。

张居正躬身,这一次,他躬得很深:“臣……不累。”

声音很轻,却清晰地穿透雨声,落在朱翊钧耳中。

朱翊钧点点头,没再说什么,转身朝殿外走去。冯保撑开伞,护着他步入雨幕。

张居正站在原地,看着那一小一大两个身影渐渐远去,消失在宫墙拐角。

许久,他直起身,也走入雨中。没有撑伞,任由雨水打湿紫袍。

雨很大,路很难走。

但路,总是要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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