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醉月楼临街的露台上,手边的酒已经喝光三壶。诗诗瞥了我一眼,又招呼了跑堂的人再送几壶。
“喝酒不说话?”
她依靠在椅子靠背上,神态自若,但细微的动作还是暴露了她焦灼不安。
我看了她一眼,冷笑着喝下一口酒。
“我明天离开光州。”
诗诗并不意外我的话。
我继续说道。
“关于你做的那些苟且之事,我没有评判的资格。我不了解这个朝代的律令规定,也没有资格和立场去干涉,全当我什么都没看到吧。”
我不是神明,也不是衙门里的评判是非的官老爷,我不过一介平民,什么都做不了。
就连被骗,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走入圈套。
诗诗皱着眉头,显露出不对劲的表情。
她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我能明显感觉到她在发抖。
“绝对不可以说出去!不可以告诉任何人!”
听完她的话,我笑了笑。
“你指的什么呢?”
她又紧了紧手上的力量。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我的心里划过一丝笃定,继续佯装听不懂的样子挑衅,为的就是从诗诗口中确认我的猜测。
“不管是大人的事还是我的,绝对不可说!”
“什么大人?诗诗姑娘说的话,我听不懂。”
“你——!”
她咬紧牙,发抖得更厉害。
突然她又冷静下来,扯着一边的嘴唇眼底满是讽刺地盯着我。
“你明明都死了!为什么还要回来!”
压抑的怒吼冲突齿缝,露台上安静了,只听得见楼下飘来的歌声。
我浅浅一笑,抬手扶了扶诗诗娇嫩的脸庞。
“就算我不回来,你觉得自己能和闻笙在一起吗?”
“什么?”
杂乱的露台上,酒水洒落一地。
诗诗被我压在身下,面色惊恐,嘴唇止不住地颤抖。
“抱歉,没表达好我想说的。我的意思是……”
我表现得很有诚意,轻声开口。
“我就算我死了,就算我回不来,你觉得你有资格——你配得上闻笙吗?你努力发光要他随时能看到你,可尽管你一直在他身边,他的心,有一刻属于你吗?”
诗诗的呼吸有一瞬的停顿。
所有的猜测都迎刃而解,我知道自己猜对了——
闻笙,根本不是竹村一名普通的教书先生。至少现在不是。
能和诗诗彻夜把酒言谈,在醉月楼进出自由,还能在后院住下的人……除了有身份之人,我想不到还有谁能有这本事。
诗诗松开抓紧我的手,面如死灰,眼神空洞地盯着地板。
我站起身,用余光扫了一眼夜夜笙歌的醉月楼。
闻此笙歌……
关于闻笙为什么隐瞒自己是醉月楼老板的身份,为什么要将我引到那条巷子,抓走我的人是否也是他的指使,都还不能确定,所以我不能说太多。
“没把你报上官府我是对你最大的仁慈。关于你背着醉月楼买走那些少女的事……我不告诉他,你知道该怎么做。江湖路远,我们永不相见。”
你也不过只是他的一枚棋子,我不怪你。能挽回的错误,何必追究呢。
“齐风——!!”
身后的人歇斯底里的咆哮。尽数被乐曲声吞没。
告别诗诗,我也离开了醉月楼,光州那么大,一时我竟不知该去往何处。
闻笙恐怕还不知道我猜到他醉月楼老板身份这一事。
猜测的根据,是那天陈烈和我说的话。
他说,抓走我的人不是醉月楼,而是别人。
而后,他说了一个我从未听过的名字——璃坊。
那之后,我四处打听,在城南找到了这个叫璃坊的地方,是一间世代做金银玉器饰品的作坊。沿袭三代,至今也是街头巷尾女性常光顾的铺子。
巧的是这家老板,姓闻。
闻姓在光州并不罕见。但璃坊的闻老板和我恰好认识的闻先生,必定有关系。
初访那天,璃坊的闻老板并不在,听坊里的人说,老板出去谈事情了。
转身离开时,坊里接待我的人突然叫住我。
“姑娘的步摇,是从何处得来?”
我取下头上的白梅步摇。
“街上买的。”
本以为他会追问我更多的细节,没曾想他摆手解释。
“姑娘别误会。只是这发簪是出自我们老板之手,平常大街是买不到的。以为姑娘是老板的贵人,便问问。多有冒犯,还请姑娘见谅。”
我看着手里的步摇,思绪回到了彩灯节上闻笙将摊位上的步摇插入我的发间,并支付费用的画面。
的的确确是当着我的面买的,璃坊的人怎么说平常大街买不到呢?
我偷偷观察着面前的人,不像在说谎。
“你们老板……叫什么名字?家住何处?家中,可有其他兄弟?”
我知道这样一股脑问出来不礼貌。
面前之人先是一愣。看过我手里的步摇后,似乎下了某种决心。
“我们老板叫闻筑,信州人。听闻,他还有个弟弟。也是做生意,在城中开了间酒楼。生意那叫一个好嘞,只可惜,我一次都没去过……”
神器消失,再没出现过的神像。
满是谜团的闻笙,以及他赠与我的步摇。
如果神器变成发簪,是因为那是曾经闻笙赠与我的,是神像的提示。那这支白梅步摇的出现,又是因为什么?
神器消失,会不会是闻笙所为?
光州回竹村的路上,夕阳暖暖,路的另一端,闻笙手臂上挂着我的披风,站在那头静静地等我。
他的眼神看向山巅的余晖,思绪飘远。
我看他入神,忽然不明白——五年前的我,是为什么和闻笙认识,从相知到相爱。
因为长得好看吗?
我悄悄走到他身边,趁他没发现前,站在他身后,指尖戳了戳他的腰。
他被吓得一激灵,惊慌地看向我。
我笑了,他也跟着我笑。
他替我穿上披风,牵起我的手。
“准备了你喜欢吃的。”
“确实饿了。”
“那今晚多吃一点。”
温柔书生,玉树临风,我略微垂下眼眸。
面对他的给予,我居然感到一丝害怕。
我害怕知道更多关于闻笙的秘密,怕挖掘出他的另一面。
或许……到了该离开的时候了。
晚饭后,和闻笙一起收拾完毕,我靠在厨房的木门上,注视着闻笙稍显幸福的背影。
我这才意识到闻笙对我的感情或许是真的,他所在的一切,也是出于这份他对我的执念。
这份执念之火,太过旺盛。
我敲了敲身旁的木板。闻笙听见了响动,回过头,一如既往地露出那抹柔和的笑。
“闻笙——”
我顿了顿,看着他的脸,难以启齿。
他擦着手上的水,朝我走来。
我深吸一口气——决定把离开的事告诉他。
“你要离开了?”
他的脸上出现疑问的神情,但很快,变成平淡。
“你又要走。”
“咚——”的一声,我觉得身后的木门震动了一下。我有些怔愣地望着闻笙,一个完全不适合这人的表情骤然出现在他脸上。
闻笙皱着眉头,单手砸在我身后的木板门上,把我禁锢在他和门之间,居高临下地审视我。冰冷的目光没有一点温度,但很快又恢复了以往的温柔。
我抿了抿唇,试着打破眼下压抑的氛围,冲他笑了笑,学着他扶我的样子抚上他的侧脸。
“我需要去找回过去的自己。到那时,我就能记起和你的过去。难道你,不想我记起吗?”
“我不希望你又离开我。”
闻笙的声音沙哑着从喉咙里挤出,暗沉的双眸让他好不容易恢复的柔又降下去。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眼前的画面似曾相识。他的目光里闪着诸多复杂的情绪,我能捕捉到其中的某些。
焦躁、不安、寂寞、疼惜。
我好像在曾经某个时间见过。
好像在……同现在一样的地点见到过。
“闻笙……”
我小声叫了他的名字,试探着握住他青色的衣袖,轻轻拉了拉。
“对不起。”
像是戳中了什么不该按下的旋钮,闻笙苦笑着埋下头,靠在我的颈窝处。沙哑的声音控诉着我,颤抖的双手狠狠抓住我的双臂。
“为什么说对不起?你从来不说对不起。你该学以前一样,让我等你回来啊……”
自尊心让他无法在我面前哭出来。一声叹息落入耳畔,湿热的气粘上我的侧颈。
“你该学以前一样,骗我,骗我说很快回来。结果让我苦苦等来的是——”
闻笙的手越发使劲,抓得我快要惊呼疼。
他比任何人都要理性冷静,偏偏在这件事上失了态。
我能真切地感受到他的怨气和怒气,任由他手上的力度加重,弄疼我也不反抗。
“对不起……”
“不要说对不起!”
愤怒地低吼,吓得我身体一震,咬紧发抖的嘴唇,不敢作声。
闻笙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立马直起身来,捧起我的脸。
“抱歉……”
布满血丝的眼睛委屈的看着我,让人根本没法生气,反而越发自责。
他叹着气,额头抵上我的。
“我不喜欢……不对,我不太习惯你说对不起。抱歉。”
“嗯……”
“我不是舍不得过去的你,而是舍不得现在的你。比起过去,我更想留住现在的你。”
笼罩在闻笙头顶的乌云迟迟不肯散去。
或许只是我内心深处对他的恐惧蒙住我的双眼,以至于当他疯了一般朝我怒吼又安慰我时,我才明白这都是他的孤独。
欺骗也好,隐瞒也是,不过是他想留下我的办法罢了。
“风。”
“你带我走吧。”
湿热的气息离我不过一个扬起下巴的距离。
我突然很想哭,又想笑。
是共鸣了闻笙的寂寞,所以想哭。想笑,嘲笑,笑自己无能。
我捧起闻笙挂满愁绪的脸,在他唇角轻轻一吻。
“最后一次吧。”
我褪下身上的衣裳紧紧拥住他。
“我不该成为将你困在这里的枷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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