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进院,就见几个兵士拿着刀剑围着院门,一个长官模样的人从屋里出来,正是那个大胡子军官。
大胡子中年人气势汹汹地走过来,手里的长剑泛着冷硬的光芒,粗口问道,“你是这家的男主人?你去做什么了?为什么现在回来了?”毒蛇一般的眼精盯着眼前膀大腰粗的男人。
“小民外出是准备去县上采购一些物品,但走到半路小民突然忘记了内人的嘱托,因此回来再问问内人。”陈叔向他跪下磕头。
大胡子仔细瞧了瞧他脚下的贱民,又抬头看了看牛车,做了沉思状,他抬手叫后面的人过来,后面的兵士便前头来,展开了一幅画卷,那画上的人正是谢九翎,“你可见过这画上的人?”大胡子问。
陈叔抬头起来认真瞧了瞧,一张脸上竟看不出丝毫撒谎的怯惧,“没有,小民从未见过这个人。”
“你前天是不是在那青灯山山崖下山林那捕猎的?几时回来的?”
“是。小民晚间便回来了。”
“说实话。”大胡子冷哼一声,将刀横在了陈叔的脖颈上,“把里面的女人给我押出来!”
几个兵士押着陈婶走了出来,她的眼睛先是温柔地扫了扫地上的陈叔,再又冷静地看着大胡子军官,“长官,我们说的一切属实,我们确实没有见过画像上的人。”
跪下的陈叔连连应是。大胡子一脚踢倒了陈伯,陈伯的头撞到了地面上的石头,他发出了轻微的痛哼声。陈婶连忙想要上前,被官兵阻住。她那曾经温柔的双眼刹那被糊上了一层淡淡的水层。
谢九翎躲在草丛里一动也不敢动,额上冒出了冷汗,他的胃在腹腔里被毒蛇咬住了,一双眼里溢满了泪水。
……时过很多年后他仍然记得满目的淋漓鲜血,一个人的血怎么会那么多呢?
他挣扎着双手企图去扶起呈跪姿姿势倒下的陈伯,眼泪啊像鲜血一样流出来,酸涩的泪水流尽嘴里划过脖颈。陈婶也向官兵们扑去,被刀剑捅了肚子,在生死的最后一幕她向陈伯艰难爬去。
最后一秒她像被官兵拖着走的谢九翎看来,她嘴唇微动,她想说什么呢?谢九翎拼命地挣开官兵的双手,想向他们爬过去,他的力量终归太小了,腿上的伤拖在地上被尖石划伤,一道长长的划摆的血痕留下。
他没有听到。
他要疯了。
大脑晕眩发胀。都是他的错。明明倒下的应该是他啊。
他这样想。
他像只牲畜一般被关押在牢车里,三面是粗大且挨着极近的铁杆,杆上竖着细密的尖刺,那杆上漆黑的在光中透着一种诡异的暗红的污垢不知道是不是上一个被关在这里面的人流下的血。
他像只受伤了的小狗一般趴伏在地上,身上负着重重的镣铐。
只有光和风能从外面透进来。
这样的他,在这笼子里人不人鬼不鬼地挣扎的他怎么会是什么仙人之子?他的眼睛红肿,已再不能落下泪来了,而且咸涩的泪水落在了被地磨得斑驳的脸上,好生痛苦。
和他一起被关着的人是个老人,也是那什么劳什子的仙人血脉。
老人裹着一床棉被,卧在距离谢九翎的不远处,他看着身上伤痕累累的呜咽着声音憋着哭泣的少年郎,一直唉声叹气。
老人无妻无子无女,这茫茫人世间与他相近的好友们都已入了土,对这人世他早已没有了念想,不过自在活一日便是一日,能快活的活着便快活的活着罢了。是故,当官兵上门老人滴了血发现自己的的血变金后就自己不用赶的跟着走了,一路用自己的身份和性命逼迫向官兵们索要一些东西,虽然要挨上几脚几掌几拳,那些狗东西们还是会给的。这老年人相较年轻人更为体弱,他们怕他早早就死了,抓到手了却死了,这让他们如何交代?
只这少年郎实在让人恼火,逃了这么几日,腿要断不断的。若他不逃,大胡子长官名叫吴启的和那些士兵也不至于待他那么粗鲁。现在好了,要死不死的,这叫他们怎么待他,一路还要跟着医生照料,真是叫人恼火。
老人踉踉跄跄地近乎于拖着身子来到谢九翎面前,他每走一步,脚下的结实的木头底便会发出刺耳的拉吱一声,像是一个鬼魂在车底尖叫嘶吼。
老人耳聋腿瘸手抖,唯一双眼睛还算能看得请东西,他年轻时是山上的猎户,躲藏的再好的猎物无论是野狐还是野鹿,都逃不过他的那一双眼睛,丧于他的箭下。而如今,他不过是一个残废的,一个半边入土的僵尸活一日身下的土便跟着日子攀上身子,直到人被活活闷死。
在路上的第四天,大好的晴空突然变得昏沉沉的,却没有雨,空气闷热,知了声声吵扰人睡梦不安,如路边残木上的黏腻苔藓一般沾在人脚上,那奇怪的烦躁的感觉是无论如何也消不掉的。
运送的官兵们边走边用手扇着风,其中一个尖嘴猴腮又黑又瘦的官兵弓着腰急急忙忙地迈着打步,费力一跳越过一个小土丘,凑到最前边的那个大胡子官兵面前,他们这些不过是地方县衙身份卑微的捕快,而这个长官可是京中派下的人。
“黑猴子”满脸笑容,咬文嚼字地边向“大胡子”作揖,边说“大人为朝廷办事,连赶了四日路,实在是令人敬佩,这四日来大人和诸位同僚都很是辛苦,我们不若找个地方休息片刻暂且整休整休,依大人看这样可好?”
那大胡子捋了捋自己的络腮大胡,眼睛晃了晃,打量了一下四周其他捕快,见有的已是在身体拖着地走了,又见天色昏暗,一大片黑压压的鸟雀归了林。“也罢也罢,我们寻处可遮雨的地方休息休息,明日午时再上路吧。辛苦诸位了!”
天色很快昏暗了下来。牢车角落里蜷着一团黑漆漆的物体。一个捕快爬上牢车用钥匙打开了牢车上方的卡口,他费力推开铁门,丢下用布包裹着的食物——水袋和用纸浮皮潦草包着的大饼七零八落地掉在了地上。
老人踉跄地走过去,艰难地捡起地上的东西,手由于使不上劲用着奇怪地频率颤抖。
他拍拍大饼上的灰和脏垢,冷饼子又硬又涩,入口还有股诡异的腥味,老人绷着脸用牙使劲啃下了一口,勉强地咀嚼了几下便很快地吞咽了下去,他扯了扯脖子,那团东西就掉到了肚子里。
老人吃上几口,又喝了一口水,哀声叹了一口气。几日路途颠簸,他是浑身上下哪哪都疼。角落里那个孩子,只怕比他更惨。不说身上有严重的伤势,这几日又不肯进食饮水,再说那个孩子的心志已死,那双眼睛比他这个糟老头子看着还要浑浊。
上天不渡可怜人啊。老人抬头,漆黑的夜色里不见月光。
牢车不远处,捕快们围着篝火也在休息进食。
老人拖着身子来到那黑漆漆的“人团”面前,一股混着汗液、血液和其他液体的恶臭味道扑入人鼻。那些朝廷的恶犬不知道会有怎样的结局,如此狠心对待一个手无寸铁的少年。
“孩子,你真真不想活了?”老人轻轻拂开少年脸上遮着的与脏污成了块的长发,他轻声说,“我活了这么大年纪了,半截入土了的人了,不怕你笑话,仍然想活,想活上很多很多年,老夫我阿,还没有见够白天清晨的那天上的云霞,没有闻够那冬天时节腊梅花的清香,没有喝够老夫自己钓来的鱼煮的雪白稠厚的鱼汤,老夫我阿,活这一世,除了父母与好友,没有其他再心心念念着的人了,老夫的父母和好友都在底下等着老夫呢。”
“可老夫还没有活够啊。”老人自嘲一笑。
“孩子,你还这么年轻,活着,只有活着你才有其他的一切啊。老夫不信命运不信神明,孩子,难道你觉得今日抓你的这些人会被那虚无缥缈的神明惩治吗?只有我们那神神叨叨的圣上才会相信吧。”
“人啊,只能信自己。活着,活着啊,你才能去改变去与他们去抗争。”老人轻抚谢九翎的头,温声说道。
“孩子,活着吧,去看看他们的结局。成为自己的神啊。去罚他们,将你失去的在他们身上还回来,暂且带着仇恨活着,如何?”
老人直视着谢九翎的双眼,看着那双眼慢慢燃起了一些光一些火焰。
一声凄苦低弱的呜咽声从喉腔发出,谢九翎双目流出了血泪,他抓过老人递来的大饼,费力咬下一大口狼吞虎咽。
老人拍拍他的背,“慢点慢点。”
谢九翎从地狱里又来到了地狱。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