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森特消失的第一天,井弦开始还很生气,但逐渐心虚。他知道文森特是好心,他也知道自己拒绝的话很伤人。
到了第二天,难受的就不单单是心理了,生理也开始跟上了——不能洗澡,没饭吃只能啃面包,语言学校也没办法去,晚上去蓝岸上班需要历尽千辛,拄着拐杖坐地铁,还会被带着恶意的阿人小崽子故意撞倒。
不仅是他,梵高的日子也不好过,井弦不方便带它散步,充其量就是带它出门上个厕所,这货精力过剩每天半夜围着餐桌转圈,感觉快要出现刻板行为了。
一个瘸子,一个瞎狗,在没有文森特的日子里,简直太难了。
终于,第三天晚上,文森特回来了,一脸风尘仆仆。
井弦看到文森特进屋,跟留守儿童看到妈似的,忽然就委屈上了:“不就是看个心理医生吗?我去不就行了,你至于一声不吭把我一个人扔在家里好几天吗?之前还说对我的腿负责,怎么就消失了?你的责任感这么飘忽的吗?”
井弦的控诉带着哭腔,十分可怜。他这几天确实可怜。
他在示弱,不由自主地示弱,这是他之前从未有过的行为。倒不是井弦爱逞强,而是根本没有这个环境让他产生这种行为。
井弦十岁前是跟着外公外婆的,那二老是标准的高知,行业大拿,大音乐家,对外孙子的态度跟对隔壁小孩差别不大,礼貌又疏离,生活全权交给保姆,学习全权交给老师,养他比养狗还简单,养条狗还要每天遛狗,偶尔跟狗玩耍,但养井弦不用,出钱即可。
十岁后回到井云舒身边,那就更不可能示弱了。他恨不得十项全能让对自己毫不关心的井云舒能对自己刮目相看。
从小缺乏关爱和宠爱的人,是不会生出会示弱会撒娇的性格的,因为知道哭闹根本不会有人搭理你,甚至惹人嫌。
然而如今,他竟然在文森特——一个跟自己假结婚的黑中介身上感觉到了安全感,而且是那种可以闭着眼向后倒下的安全感。
他觉得匪夷所思,但确确实实。
文森特会找话题跟他说话,会观察他的情绪,会询问他的需求,会讨好,会帮助,会取悦,会迎合,甚至会霸道地帮他做出一些自以为是的决定,就比如去看心理医生。
当然,这也不是文森特故意为了井弦而形成的新状态,而是他从小在文娜身边养成的讨好型人格导致的。
这也算天聋对地哑,正好互补。
文森特一听井弦的委屈,浑身写满了不知所措,他原本还憋着的那股准备冷战到底的气势,瞬间土崩瓦解,内心甚至自责起来:
“我临时有个急活,带人去波尔多那边找酒庄了,我给你发微信了啊,让你带着梵高去阮佳音家住几天,让她来照顾你,你怎么没去?”
去心理医生诊所的那天上午,文森特就接到了活,但还没来得及跟井弦说,俩人就闹了别扭。
他那时是下定决心要好好冷战一番的,一定要赢,但还没出发,就没忍住给井弦发了消息,消息发出去,他就后悔了,想撤回也来不及了。因为有撤回痕迹,看起来更蠢!
他当时骂了一路微信这个脑残设计,但此时此刻十分庆幸当时发了消息,不然完全没办法给自己的凭空消失找挽回的借口。
井弦一看微信,确实有一条没点开的语音——他那天一气之下给文森特的微信设置了免打扰,忘了开。
“算了。”井弦心虚道。确实,自己没看微信能怪谁?
“所以,你愿意去看心理医生了?”文森特还是抓住了井弦刚才话语中的重点,欣喜起来。
“去去去去!但治不好别怪我浪费你钱啊!”井弦“善意”提醒,他知道看心理医生很贵。他这次去,是为了文森特高兴,不是为了治病。
文森特当即欢天喜地地重新跟心理医生约了看诊时间。
到了面诊的日子,文森特怕井弦变卦,早早就把他带去了诊所。医生来时,他俩等到都快睡着了。
文森特不能参与治疗,只能在外面干等,在他几乎喝光了候诊室所有的瓶装水后,井弦终于出来了。
“怎么样?”一上车,文森特就迫不及待地问道。
井弦没回答他,只是有些疲惫地看向车窗外。
井弦不想说,文森特也就不再问了,他觉得他能接受治疗就是初步胜利,毕竟这种问题不是吃个药打个针就能好的。
其实治疗效果不错,这个医生确实厉害,一下子就找出了症结所在:井弦不能登台确实是因为井云舒的死,但不是创伤后遗症。恰恰相反,是解脱。
但井弦的“解脱”比较特别。
他曾经问过文森特一个问题“音乐的意义是什么”,文森特的答案是让演奏者和听众都愉悦,但井弦眼中音乐的意义从来不是为了自己愉悦,也不是为了取悦听众,更不是为了获取成就,而是为了井云舒——他在舞台上演奏,井云舒基本会出席。那是他唯一的,能让井云舒能坐下来认真看着自己的机会。
井云舒的存在让井弦从没有一刻感觉到自己在享受音乐,音乐对他来说始终是一种工具,是一种枷锁。井云舒死后,枷锁没了,他的演奏失去了“意义”,就像刚刚出狱的人恐惧自由的世界一般可悲。
当他唯一的对情感的寄托和希望没了,他无时无刻不在博取关注的人没了,他的目标也就没了,之前建立起的微妙的平衡也就土崩瓦解了,他自然就无法登台了。
治疗的重点是,如何重新建立那被打破的平衡。
那个心理医生看了很多道家的书籍,她建议井弦“无为而治”,不要为了找回所谓平衡而过分“作为”。
说直白点就是:不如就先这样吧,反正短期之内登台也不是刚需,躺平有时候也是一种治愈。
俩人一路沉默,到家后,井弦忽然看向文森特,问道:“你为什么那么想治好我?”
“等你好了,可以给你找乐团让你登台演出,那样赚钱多,还我钱比较快。”文森特胡扯道。
“好好说话!”井弦白了他一眼。
“因为觉得可惜。”说到这个,文森特没忍住,叹了口气。
“可惜什么?”井弦很诧异。
“你的天赋啊!你们这些才华横溢的人,不知道我们这种普通人多么羡慕有天赋这种事。什么叫天赋,就是老天爷给的礼物,那是多么稀缺的偏爱啊。如今不能正常用了,真的太可惜了。我从小到大,连自己喜欢什么,擅长什么都不知道,一直在被动地被命运推着前进,你根本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有一技之长,能养活自己,还能引以为傲。我要是有这么个天赋,我肯定要用到死!”
井弦此时终于明白自己拉琴时,文森特流露出的神情是什么意思了。
“我现在也能用这个一技之长养活自己,我不是在蓝岸拉琴吗?”井弦觉得文森特的焦虑不成立。
“那能一样吗?你本来站得更高的。”文森特激动道。
“谁说起点高就要一辈子高?起起落落本就是人生常态,哪有人一直往上走的,那起点要多低啊。其实我就觉得现在挺好,无牵无挂无压力。我其实很感激你有心帮我治病,但,可能结果不会那么尽如人意。今后,这件事,你就别太放在心上了。”井弦无比真诚地说道,不带半点敷衍。
文森特本来还想说点什么,但他最终没说出口,只是点了点头。
井弦说的是真心话,他是真的觉得现在的日子很舒服,很自在。像是高三之后的那个暑假,没目标,没任务,没有起早贪黑,也没有练不完的琴和写不完的卷子,有那么一些期待,但毫无压力。
在芒萨的日子像是一个突如其来的Gap year,让他被动地放松了下来,被迫挥霍了时间,享受了这辈子最颓废,最奇怪的戏剧人生。
文森特回家后,井弦和梵高的日子总算恢复了正常,文森特从早到晚照顾残疾人,半夜出去遛残疾狗,一天忙到飞起。
日子就这样在忙碌中飞逝,转眼就到了井弦可以拆石膏的日子。预约日的一大清早,井弦就被文森特带去了那间国产医院。
“恢复得很好,拆完石膏再有一个月就能走路了。”
国产医生看完片子,对井弦和文森特说完,然后再没有一句废话,抄起小切割机就开始给井弦拆石膏。
当飞速旋转的刀片从文森特签在石膏上的名字旁边划过时,井弦忽然感觉那刀片像是切到了心里,那里似乎有点什么东西裂开了,但他也不知道那是什么。
文森特一直在旁边看着,满脸紧张,他总是担心那个切割机会切到肉。
井弦拆了石膏的腿比好腿足足细了一圈,看得他十分惆怅。
国产医生要扔掉石膏时,被井弦阻止了:“这个,我可以拿回去吗?”井弦指着拆掉的石膏问国产医生。
国产医生觉得这人不仅腿有病,脑子也有病,但并没阻止,递给了他。
“谢谢。”井弦拿着石膏跟医生道谢后,在文森特搀扶下出了诊室。
“你要这个干嘛?”文森特看着石膏。
“留个纪念。”井弦笑了笑,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想纪念什么,但他就是这么做了。
车子还没到家,井弦就收到了一条微信,是外婆发来的,内容很简短:
外公突发心脏病去世,速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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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消息无法撤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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