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山岳门不经藏地,见早了风雨,弟子也过于喜怒于色。
譬如李青崖一举冲动,尚未察觉老者神色有异,也未看清真正主局之人。
每步更是拙劣,连当局者都能拿捏三钱半分。
洛方漫不经心想着,合指拭去最后一抹金粉,调转的身炁全然回归。
“再看一眼。”他说得唐突,话里也未指明谁人,李青崖却猛然回过神。
“你……”
少年的垂睫一颤,余光瞥见年燕衣低头奉礼,目光错落几步,望向了李奉山的身后。
幔帘之下,还有一人缓缓行来。
荒唐在暗里沉寂,余留轱辘连地滚石,敞出方寸的素舆。
随着死侍推走几步,四方的珠帘从围梁垂响,薄纱朦胧罩下,只透出对方半截浅袍拖地。
上面的素纹覆边,绣着六叶灯芯,填针却绵绵勾缝了银霜。行步之间,乾坤鼎立一炬光,整齐铺动了三生三物。
人,兽,天。
弱肉强食为常理,三字看似是天下序列,可智谋却能一瞬杀死强者。
凡尘无论天尊,兽或人厮杀反位,循归六道皆是如此。
本该如此的。
洛方将几字碾在齿下,目光不轻不重,悄然看向了吕布谷。
尚且不论剑心返世之说,自众人踏入荒古镇,途中的奇异不同寻常,早已非是凡间俗物。
若不为鬼怪,必然也是仙者。
可若是仙者,聊生苦求香尘、历来载年的大荒或灾厄,上苍为何毫无回应?
直到涂炭难收,霹雳落下一记惊蛰,方才迟迟筹雨。
所谓天恩光降,像极了吕布谷眼里的一抹讽色。
“收起你多余的心思……俗世贪婪,上苍也如此。”他轻笑一声,无谓还有几人听着话,目光徘徊在来者身上。
天师府存世已久,当初却为一人之力薄积壮大,再到祸水胜比九丈腾江。
只是谈及此人,江湖几乎无迹可循。
疑如纷纭涌向背后的掌权者,其中应响寥寥,连情报为首的宁家也无所收获。
众人只知晓天师避世,平生以一李字单脉相承,只认血亲至人。哪怕是旁支也位列外门,难得真传密术。
而近脉又少见几位,恰是执掌者一直携领的弟子。
“不错,那位执掌者……便是我的师父。”
察觉到洛方的视线,年燕衣低眉一笑,任由散发掩住眉宇。
她藏下几分杂绪,腕上的银铃震动,引来了素舆旁边两人的注意。
“东织,西纺。”
“少主。”死侍应声行礼,眼前的遮布顺尾滑下,虚虚映落一层烛火。
她们并未擅自离走,含首弯着腰,同时望向了身侧坐着的人。
年燕衣面露了然,回头向众人道:“此事只能求问师父。”
少女讲得坦荡,一如所有的意图明朗,皆为天师府行派。
沉寂一瞬席卷四处。
随着风声卷过每人衣袍,一对羽翅翩然跃动,从半眼的灼色浮金,扇入飘纱之后。
洛方收回目光,看着吕布谷挑动斩笔的尖头,涂墨正对座上之人。
“你真是——”
少年深吸口气,斟酌的字句未成,忽然又撞见了李奉山的目光。
两人神色相似,虽是不曾交言,字字却历在眼中。
何况李青崖方才匆匆退回了几步。
洛方眼光微动,也举起了手中的无剑:“登门叨扰……只是我门三师兄走失,还望前辈成全。”
他讲得慢条斯理,仿学前人的坦荡,字里行间都生出几分挑衅。
偏偏垂帘下的女子轻声笑了,不知是为哪般。
“退下吧。”此人细语说着,一手拂过羽袖。
如同接到真正号令,座旁的死侍再次伏身。她们迎向众人的打量,翩翩换身为两只玉腰奴。
而鎏金的蝶随后也回到了斩笔之上。
洛方握住掌心,偏过周围诧异的面容,清楚看见吕布谷神色微变,手袖攥着一截红带。
恰与女子手中之物似有相像。
他瞧得怔然,心中思绪篇张,当即脱口问出声:“不知前辈名讳?”
“我名李衫鹤。”
垂帘后面的人又是一笑,眼见年燕衣几步近身,挽手搭在那只掌上。
江湖广传执掌者的真容,论言如甚,她人却无意显露。即便出入厅门,只是半身罩在帘下,并袖怀抱一面铜镜。
此物不过三寸有余,内胆罩着雾色。边纹织藤皆是素刻,唯有环边的缠红结连了一串符文。
随同系带微动,缀尾的铃珠也不停清响,正和年燕衣的净铃共鸣。
“此物名为净心镜,可破当局之迷……当年沈盟主借去,倒是叫我欠了一债。”察觉众人目光齐来,李衫鹤和善作答。
只是一番话里有话,帘后的双眼也追向了一人。
李奉山先前站了半晌,此刻无声低头,没由来哀叹一声:“师姐。”
短且两字,沉甸却如激石。溅得暗流四处散荡,携卷所有的从前浮出水面。
除了吕布谷了然在心,余下皆是震然,连年燕衣都露出些许惊色。
“师父?!”
左秋楚尚有余毒在身,只能勉强抬头,哆嗦着指手在两人之间徘徊。
而李青崖也是负伤,仍旧固执着迈动靴步,朝着老者越靠越近。
“师父……”他张着嘴,再也喊不出一个字。
截断的话深谙于心,如同年小记忆以来,少年就已经知觉了某件事。
山岳门拒世深远,众人皆是异心,意图聚来古怪;虽为无名门派,功法却轻杀如风,形似飞兽也是古怪。
如今老者出没荒古镇,言行更是古怪。
“您只是挂心我与师弟们,方才下山……对不对?”李青崖闭了闭眼,小心提着字句,生怕破碎一场假象。
可是他的假象早已碎在了名里。
如今李鸿牙不允许,过往也不会允许。
“贪玩多年,从哪儿学的天真话?青崖,天师府为你留着首位。”李衫鹤还是轻言,裹挟声里的威压却胜寒芒。
女子置身遮帘之后,目光透过朦胧,锐利如针刺过李奉山。
“我知你从前不争,只是约期已到……当年带走的一切都应归还。”
她无意等着谁人回应,阻断老者的话,兀自又提起一言:“天师府第一规,行当而立,否及付身。”
“反及殂道,悔及难心。”
面对威严之势,李奉山平静接下话。又迎风顿住几步,朝着苦等的少年笑了笑。
“志儿……今日来,吾为自己求了一签。”
求签往为虔诚,信灵在心,甫一落还是下下签。
58.
欠债还恩,天经地义。
无论去往哪个地方,李奉山都深记这句话,只因生或死也如此简单。
到来五洲之前,他不识古字,更厌恶命师手中的三钱一卜。
它们看似小巧玲珑,一响一落,却是一人命也。
“假的!我的命由我定!”
少年不愿被相左此生,用力摔下钵盅,听着细碎的裂声从游戏室响起,很快又蔓延到了天际。
窗外的狂风大起,漫天在瞬息变象。血色自高处抛洒,淅沥打湿了每一人。
直到三枚铜钱落地,卦辞为大凶。
而命题的最初是问归处。
李奉山失言看着眼前一切,不自觉向后退了几步。
他本性狼狈,难记得双亲的模样,却是一眼瞧清了沙发上的人。
她该是不知何时出现的。
周围都在夺命奔逃,唯有少女陌生,安于原处不动。
“命为天定,人定胜天。”仿佛从未变过,彼时的李衫鹤也在固执守着仪态。
半身泛光下,她一双手齐放膝首,头顶遮影的风帘荡过,藏在其中颇有几分诡秘。
少女面上平静,话里又藏尽了嘲讽:“可是命运都有筹码。”
字字重在戳点地面的铜钱。
李奉山下意识低头,却见到那道光更亮了。它从掌心摊开,散出一阵锋芒割裂了两界沟壑,覆没熟悉的每寸地方。
啪嗒。
随着因果的线逐一收束,李衫鹤缓慢起身,踩过了地上的碎片。
那双眼里都是碎痕,直到世界的壁垒坍塌,一切都湮灭在虚妄,不再复现生机。
而少年随光来到异地,取代了一名穿越者的空位。
正如卜算窥探的未来,他往回于更多的异世,见证了一路的血色残忍,沉郁终究淹没了那颗赤心。
“命运……都有筹码?”
起初的李奉山受到文明制约,并不能挥下杀刃,反是遭受了千人谋算。
后来那些刀剑无眼,似是毒蛇从胸口爬上,直刃那寸脖颈。
三尺血水飞溅,他就此躺在尸骨堆上。仰头望着一片阴翳,懵懵记起断裂的过往。
那些伤痛加剧,又在风沙里干涸。
直到熟悉的身影晃过眼前。
“穿越无休止境,百万才出一人自由……你不争命,他人夺命。”李衫鹤低着头,说得小声。
她还穿着那身浅袍,只是双腿不再站立,而是乖顺坐在素舆上。
“是一位前辈……我运气好逃掉了,然后杀了他。”察觉了李奉山的好奇,少女牵起唇角,不知模仿了谁人的笑。
她讲得平淡,字里行间却充斥了逢生的快意。
何况生死本就隔在一线之间。
这片江湖看似浩荡,每步却是战策生死。正如走弈的吃棋,单行落难人,弃军保帅都为常态。
他们争,他们也抢,最后踩着同类的尸骨耀武扬威。
而安静的穿越者反是幸免一劫。
只因弱者无害,羊羔困在圈里知觉,连爪牙都掌在命脉下。
少年自嘲一笑,然后听见李衫鹤问他。
“你想活下去吗?”
殉道的风早已停歇,那片雾霾再次笼罩了日头。
李奉山低着眼,在气焰覆没一瞬握住了手掌。他颤着嘴唇,仍是说得坚定。
“我要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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