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天师府初来入世,主为仁义,逢人都会留命一线。
而走尸客却是取命无情。
她者行走世外,看似虽是助人葬尸归根,实是为了藏住门派秘术。
活人炼尸。
短且四字读来容易,留痕却非朱砂,而是经年渗透的腥红之物。
年燕衣寻常不爱多看一眼,直到出师下山,方才摸过碑上的余下刻痕,感受其中凛凛萧杀。
如百年传承只为一场厮杀。
她嗅着血味,恍惚见到了折戬沉沙,心知秘术若为谁人外露,必定会引起江湖之乱。
而李子规也是打着相同的主意。
“师父……”少女低下头,将腕上的净铃递入帘后。
随着叮铃几声脆响,烛笼晃过红光,将一路所闻都传入了铜镜之上。
形色的身影铺张夜幕,兵戈丛起,从雾寮中围住两人。而后青衣平身半跃,自发拦下了扑面一箭。
“主上有令,是让我一人带回活尸!”唐突一声如激沉池,也迎来几道惊怒的目光。
杨泽野无谓多言,拐动靴步,眼神骤然随身一转,手中的羽箭疾以迅雷了结偷袭者。
他行猛穿过人群,笨拙的身法褪去伪装,如破茧的蝶大张羽翅,愈见内里锋芒。
光影相悖之后,青衣站定在血泊中。
那柄剑上的寒意已尽,闻见银铃震响,只是挑着利刃梭过风流,任由一缕银丝断落在手。
“师父不爱杀生……如此已取你性命,走罢。”
少年的话语轻顿,脚下却未见停。几步之间,半身已经陷入雾寮。
而年燕衣还愣在原地。
她如众人一般只得沉寂,腕铃恍然发声,才清楚听见自己又追问道。
“即使如此,为何背叛他们?”逐字都是轻巧,连背叛也轻得不可多闻。
铜镜的里外皆是荡起一阵风,合着话语多少心思遣散。
直到身影渐远,杨泽野藏入白茫深地,方才遥遥晃来一声叹息。
“生死有命。”
人命生同死,三钱又一声。
李奉山的前生只问过三命,值日请得玲珑钱,落地朝拜万神。
待黄纸与朱砂燃尽,象卦横裂分辞,当批首命殊途难归、二命师诲难书、绝命长钟难宁。
三难为大凶。
如山岳迢迢载年,老者纵是身负师诲,也曾生有悔心无垠,踌躇苦海无涯。
可是磨难夺不走意志,李奉山只为所愿,甘心一生登入乱世。
他自嘲生得偏私,明知亲选的种子如何,一切心血终会引来江湖祸水,依旧相携了数道身影。
“值得吗。”肩头的蝶突兀出声。
那对触须牵动,虚实游走在齿痕之间,修补其中的伤势。
它分明能救一命,却眼看着飞兽再次猎食,痛楚也让人吃尽了苦头。
这些利齿从皮囊拨长,乌目晃光猩红,全然不复稚童的可爱,只贪饱腹之欲。
李奉山咬住牙,看着羽翅小心避开旧疾,慢慢失笑一声。
“值得。”
他仍能看到过往的身影,那些花芽还未染上血色,伏在掌下称唤师父。
“吾志……遂可愿。”恍若一时苍老更甚,老者连声调也迟慢了。
李青崖半跪在地,只感受抚袖落在肩首,终于无力喊出一声话。
无人再会应了。
李奉山轻轻收回手掌,每一步迈过烛色,须发或一身苍色都得反朴。
如他误入异世深潭,回身路短,归来也为志字青年。
“师姐。”应声之后是恭敬一礼。
对于突生的变故,李衫鹤并未流露多少情绪。仅是靠在素舆上,从朦胧中凝视对方。
“百岁易老,你又是何苦。”
“人知百态而为人,非是百态塑人知。”青年低眉笑了声,眼里的沧桑在一刻消散。
他供着手拳,任由那道目光隐晦打量,终是得来两字。
“去吧。”
潮汐不愿退离彼岸,李衫鹤的野心亦是如此。
李奉山在心中叹息,而后转过身,目光看向了一人。
“你应吾之约,可还记得?”他的眉目留存善仁,好似初见的寻常一问。
而当日两人皆为谋,话里之意绝非如此。
洛方眼光微动,顶着周围的注视,轻轻嗯了一声:“自然不忘……之前确是对不住师兄们。”
“无妨,谁人都是身不由己。”
四目对视一瞬,少年看见李奉山眼里闪过金光,随后私语如雷回荡在意识之中。
“天下凶象,吕布谷受限春秋门,必定会为无刀取回剑心。今日宝器不见下落……来日他找到无刀,你必死。”
“唯有志儿能保你。”
一字一句稍得悄落,虽有私心占中,扑面仍是杀意。
洛方神色不变,将无剑规矩放回了腰鞘,袖里的指尖猛然掐住掌心。
他见李奉山负袖离去,乌珠流光而动,忽然与吕布谷相视。
“几日再遇,你们倒是师徒情谊……不过时候正好。”
少年并未收敛目光,偏过头,莫名轻笑一声:“不妨送一路吧?”
那双深目抬起,略过一片青影,看着李青崖缓慢站直身。
玄衣并未铺张,如靴步停滞,唯是失落望着窗外,不辨眼下神色。
而江湖拜别门派,长次皆宜。
“大师兄确是累了……由我代劳罢。”洛方收回心思,见帘后无声,大胆接下了话头。
他自知魔头非是好意,轻易得来首肯,事出如常反必妖。可是眼下奇事诸多,未尝不为一个机会。
唯一能够改变死局的机会。
随着银铃仓促响动,少年背过身,终是曳转衣袍而下。
“生死有命。”他仔细咬碎了四字,迎对拨骨的阵风,又从嘈杂里回忆最后一言。
“倘若之后下山……为首所遇的人,切记将此物交付与他。”
李奉山的话来得突然,字句也是矛盾,却充斥着生机。
彼时两人相隔,何处来的物什?
洛方用力呼出气,靴步踏尽声息,当真见到一人守在长梯下层。
青年并未走远,从言有意等在最后。他仰着头,像是凝望玄衣所在之处。
而所见之处皆是阑珊。
“你来了。”李奉山收起迷惘,看着衣袍的光点溢散,袖里的指尖轻颤。
随着靴步愈近,摇铃追在耳畔,身上溃散更是疾疾,烫得腕间的符文刺骨。
无一不在催声,时候已经不多。
“此物名瑕,其中杀机难收……你断不可随意打开。”青年垂下眼,忍着痛楚抬手一招,引光从掌心凝出物什。
迎面的流彩大放,木匣再次问世。随着缚力轻解,它从半空顺风悬入洛方手中。
那层鎏金渐浓,不同执掌者当日所赠,玉腰奴已经从刻纹蔓延而上。空处填涂了色泽,符文却隐隐好似浮动。
诸如活物一般轻盈,触指也是冰凉。
“瑕者,生难得生……”洛方想得出奇,方才发觉几分眼熟。
无论是上面的刻纹或符文,都与幼时所见一墙涂彩类同。如见玉翅飞兽,甚者早已供奉神坛之上。
少年呼息一顿,攥紧刀柄,强硬抽回过往的追忆,匆匆用黑布裹好了木匣。
“前辈放心,洛某定不会再食言。”他难得低头,掩去话里杂绪,只是慢声应话。
“只是相送之人——”
“此人名为沈莫还,是你五师兄……记住了,还不能让幺奴瞧见。”李奉山轻声提点。
青年的半身还在消散,轻如字句不闻,近乎透入夜色之中。
彼时长廊的灯早已湮灭,咋见星光斑驳,也照不透一人身影。
“奉山前辈?!”洛方怔愣一瞬,迟迟察觉到不对劲。
他向来身法极快,几步之内,伸出的手却抓了一场空。
而对方分明近在眼前,任由衣袍裹缚,散散不聚,仿佛指尖的虚形尽数化成风息。
少年似有预感,莫名问道:“那您呢,又要去何处?是否回到山岳?”
落尾二字咬得颇重,携镌从前种种。却不变棋盘更迭,难留既定的生死。
“好孩子……凡世之大,早已没有奉山归处。”李奉山阖目一笑,握着腕骨的痛,倒身覆没在光场之中。
“山崖不肯归鹤云,却是斯人念家冢。”
字句沉志,好似此人睡入混沌。以至于错过指尖的刹那,从世上不见踪迹。
“你是痛快、那大师兄呢!”洛方突然大喊。
他再无畏何人听见,可是光影下,也是无人知觉。
寂寥如灯影覆灭,直到夜风久久散去,才遗留一声哀叹。
“就说吾……又去了别的地方。”
应召声里悲切,浩古长钟顷刻一鸣,如求三绝下下签。
此生有悔,往生难宁。
李青崖,归来山前青松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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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第三十一夜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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