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
血账洗不干净,仇怨两不休清。
像年燕衣心里通透,惦念她人恩情,到头来怎又不记仇了?
她非但知,她还都记得。
江湖之乱为害命,内庭各门虽安,其后也是乱为害命。有或长序轻贱、有或薄血仇亲,最是难慈悲。
更有甚者,数一数二皆在内。
天灾下五洲无人,若说南舟的杨家一户血亲敌。那劫难的道上,山坡有一家年姓人也为绝意。
他们原有祖传一门教诫,以衣为辈字。可是这规矩在第四辈就已断绝,只因其子痴刀而离家。
“打杀几年载,何为人世本!”
上辈人怒不可揭,忽视长篇的不得已,只知成本的不可与不能。
那封家书最后被撕毁,散如碎雪。连所托的小孩也与年家人退江湖,悄隐入山林。
他们心里有恨,偏又傍路收捡一把仙人尺。不仅心性全然大改,俱是固执训言——子不孝不教,儿妻之过!
而儿妻已死,便是其儿孙担罪!
倘若儿孙也无,必然是后辈受这一字孝!
“方纲才能成人,律记才能成世。”他们穿戴素白,整日哭儿不孝、恨儿媳拖累、斥儿孙无用。
那些恨不分日夜,凝在戒尺把寸成石,反复成就了方圆。待孩童认得是非,又与她苦难交织,唤出沉眠的一只蝶。
而飞兽非慈悲,斑斓从翅是美。通感只为一人,蜕茧便为难,招回大火重卷了此间。
它或灾厄无情,烧了凡人骨,吃了凡人肉。
最后留了年家人掐着女孩的脖子。
“渡人以生,救苦救难!”
愤然混在嘶吼之间,那些戒词再不清明。只剩打或杀卷入声,连另一边呵斥也覆没无痕。
血淌在眼前影下,像年燕衣竭力伸长头,张动一呼一息,抵死都缠缚在其中。
“我……”
她看见皎白从天飞,千丝万缕流金,洒下的光又化一把尺。几人去、几人再来,翩翩荡起帘上的红绳结。
那是太平。
“你认得?”探问是眼前的女子所说,年燕衣与罩影一时愣,倏然眨动了长睫,一滴一颗的珠子缓缓落下。
“我……”
女孩着急吁出气,却忘脖上扯露了伤骨,立刻被刺疼逼出一声响,“啊。”
可是从前都会受苦,这伤已作寻常。她收回了五感,只怕荒山的石地躺得冷,身心都颤不休惊。
那具躯体混在灰土之中,哪还顾脖子那寸肉疼,护着身从乱尘里爬起来。
“我……他们……”
眼前一簇羽衣都是冰冷,年燕衣不敢说话。咿呀断在脖颈处,目光却从白茫飞出,绕到树后寻见一地血。
她心想至亲如此,打断骨头、混着血肉,眼里一滴泪也没有。
“我。”
女孩眨着眼,半句重新念动词,温温笑出了声:“姐姐,我很听话。”
露面的女子听闻一愣,指尖被一团冷裹住。那只小手牵了半掌,而后跪在地上,连露伤受风的骨也无谓。
“我会绣工作物,尚也识字。”她仰直头,那对眼珠亮堂了明谋。
“当牛做马,我比它们吃得少,若是杀人也肯。”
“你、是想与我们走?”
那女子辨出其中之意,敛下面容的惊诧,只留不喜不悲。而不止她如此,旁列的白羽皆是无甚心绪。
她们低着眼,只问:“斐令尺何在?”
“甚么尺?我——”年燕衣仍是长跪在地,虚虚扯住半句话端。否字揣在心,可是它不敢出。
正如女孩眼尖,已见羽锋存着一点血迹。好似眼前这行人干脆,来此必有目的。
譬如那把婓令尺。
虽不知其为何物,她却知不拖或不认,若今羽衣都离去,孤身一人只怕不能活在荒野之久。
“姐姐可是要它做甚?”她只能认,含笑那双眼,周旋在这片白羽之中。
那声话棱模两可,叫当面的女子冷了眼,低下头与她对视,指尖划过露出的骨肉。
“它在哪?”
那截力与话很轻,沾着血,牵连了丝缕的肉,疼得年燕衣掉出一滴泪。
可是女孩还在笑,偏歪了头,像抛出那些骨问她们:“姐姐想要?”
“它在哪?”相同的话,那道力在不知觉加重。
年燕衣吸了口浊气,忍得指尖扣压掌心,留存月牙都叠成又笑又哭一张脸。
“姐姐——”
“她不知婓令尺,回来罢。”
两人僵持之下,遥遥又追来了一道声,一车白影。
随着那厢行迹方落,羽衣从容调转了头首,皆是引身作礼,女孩不由松了口气。
“叫什么名,可有习武?”她听见温柔声又说,看着素舆攀坐了一道虚影。重裙跌落遮着双靴,却露那面折光的铜镜。
叮铃。
乌珠盼过流光时,她也听一声欢,像是缀尾的铃儿摇摇跌入心尖。
虽不见模样如何,那节清音来得快,令年燕衣睁大了眼,喏喏呼了声仙人。
“我唤燕衣,名上年姓。燕为悲秋燕,衣是翠人衣。”
她兀自答应半句之多,推开身前重围,小指提着裙走动。虽是乏力磕绊了路,血滴成花,一步步仍是来到素舆前。
轻纱荡下柔,散散晃光,仔细看去还见一列银珠子。
年燕衣留过目光,如是心思篇转,绕走旁边的人影,像之前跪在地上,“我能侍奉大人……这两位姐姐都叫什么?”
她闷着嗓并不轻,而座旁的两人还是低首无声。
“我能侍奉大人……这两位姐姐都叫什么?”女孩耐心再问了声,这回探头是向素舆之间。
此举初时已有冒犯,何况素不相识。那双手拨着镜面,背后人不露脸,却从帘帐笑出愉悦。
“日后有缘同住,与她道来罢。”
如同召令下,两旁的女子一并行礼,左边说:“奴为东织。”
“奴为西纺。”右边人与她一般模样,遮拦双眼,宽袖叠边挡住一双手。
两人隔在素舆的左右,这时抬高头,仿佛从静止活过来,端着身正对年燕衣。
“两位姐姐见好了。”
女孩眨动眼,挪走几步。那道目光不敢仔细几眼,又瞧回了帘后之人,“大人可有贵名?”
“我名李衫鹤。”
彼时风沙愈起,正坐的人忽而偏身,耳边听着声。虚影抵住额首,靠回在素舆背上。
“时候赶急,还有想问的吗?”
传话说得不平不淡,年燕衣想是劳顿在身,却难抵心中震着回铃,也悄悄低了声:“大人可是有铃?”
“铃?”
舟车追得几日几夜,李衫鹤确有倦怠。而今靠身不起,半阖眼下片影,心里不愿多出一言。
可是她也兴起之快,循着话头,提绕了系镜的红绸带,“你所问的……可是这只铃?”
指尖牵力击声,叮铃铃来得也快,欢欢唱在耳。
“大人还有铃吗?”
年燕衣摇了头,纠葛皱在眉间,直说认得铃的音。虽是照面听过一回声,却记其中的曼字快妙。
“哦?这般耳力,还识我门音律。”垂下的帘荡起,李衫鹤忽然冷下声,威压从四面叩住众人。
身后那片白羽都跪在地,她人沉默在惧。唯独年燕衣轻轻嗯了一声,袒骨响出字。
“它说人求生死,其死也生。”
字字之短,帘后的影却已端坐而起。朦胧遮了目光明灭,只见指尖拂过镜面,一点划出相熟的音。
“如此呢?”她问。
温柔的声扫去困倦,那道叮铃也入耳,年燕衣闭着眼,轻慢捻回了话:“它说万物归天地,独人无还路。”
敞明的话不躲不藏,身后白羽都扶起头。她们眼里的女孩尚小,不懂天地自然,骨也是碎裂的。
可她如是说走尸客的门令。
“乖孩子。”李衫鹤忽而一笑,轻轻的,慢慢落垂那片羽在女孩的发顶。
素舆的影也荡下身,剖露了镜里的银铃。
“婓令尺见真,书记罪中人……”风沙还在呜咽众生,她与镜中人皆是笑,一手攥取了红绸连串的铃。
“看来这一趟不全白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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