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第六十五回风

122.

血账洗不干净,仇怨两不休清。

像年燕衣心里通透,惦念她人恩情,到头来怎又不记仇了?

她非但知,她还都记得。

江湖之乱为害命,内庭各门虽安,其后也是乱为害命。有或长序轻贱、有或薄血仇亲,最是难慈悲。

更有甚者,数一数二皆在内。

天灾下五洲无人,若说南舟的杨家一户血亲敌。那劫难的道上,山坡有一家年姓人也为绝意。

他们原有祖传一门教诫,以衣为辈字。可是这规矩在第四辈就已断绝,只因其子痴刀而离家。

“打杀几年载,何为人世本!”

上辈人怒不可揭,忽视长篇的不得已,只知成本的不可与不能。

那封家书最后被撕毁,散如碎雪。连所托的小孩也与年家人退江湖,悄隐入山林。

他们心里有恨,偏又傍路收捡一把仙人尺。不仅心性全然大改,俱是固执训言——子不孝不教,儿妻之过!

而儿妻已死,便是其儿孙担罪!

倘若儿孙也无,必然是后辈受这一字孝!

“方纲才能成人,律记才能成世。”他们穿戴素白,整日哭儿不孝、恨儿媳拖累、斥儿孙无用。

那些恨不分日夜,凝在戒尺把寸成石,反复成就了方圆。待孩童认得是非,又与她苦难交织,唤出沉眠的一只蝶。

而飞兽非慈悲,斑斓从翅是美。通感只为一人,蜕茧便为难,招回大火重卷了此间。

它或灾厄无情,烧了凡人骨,吃了凡人肉。

最后留了年家人掐着女孩的脖子。

“渡人以生,救苦救难!”

愤然混在嘶吼之间,那些戒词再不清明。只剩打或杀卷入声,连另一边呵斥也覆没无痕。

血淌在眼前影下,像年燕衣竭力伸长头,张动一呼一息,抵死都缠缚在其中。

“我……”

她看见皎白从天飞,千丝万缕流金,洒下的光又化一把尺。几人去、几人再来,翩翩荡起帘上的红绳结。

那是太平。

“你认得?”探问是眼前的女子所说,年燕衣与罩影一时愣,倏然眨动了长睫,一滴一颗的珠子缓缓落下。

“我……”

女孩着急吁出气,却忘脖上扯露了伤骨,立刻被刺疼逼出一声响,“啊。”

可是从前都会受苦,这伤已作寻常。她收回了五感,只怕荒山的石地躺得冷,身心都颤不休惊。

那具躯体混在灰土之中,哪还顾脖子那寸肉疼,护着身从乱尘里爬起来。

“我……他们……”

眼前一簇羽衣都是冰冷,年燕衣不敢说话。咿呀断在脖颈处,目光却从白茫飞出,绕到树后寻见一地血。

她心想至亲如此,打断骨头、混着血肉,眼里一滴泪也没有。

“我。”

女孩眨着眼,半句重新念动词,温温笑出了声:“姐姐,我很听话。”

露面的女子听闻一愣,指尖被一团冷裹住。那只小手牵了半掌,而后跪在地上,连露伤受风的骨也无谓。

“我会绣工作物,尚也识字。”她仰直头,那对眼珠亮堂了明谋。

“当牛做马,我比它们吃得少,若是杀人也肯。”

“你、是想与我们走?”

那女子辨出其中之意,敛下面容的惊诧,只留不喜不悲。而不止她如此,旁列的白羽皆是无甚心绪。

她们低着眼,只问:“斐令尺何在?”

“甚么尺?我——”年燕衣仍是长跪在地,虚虚扯住半句话端。否字揣在心,可是它不敢出。

正如女孩眼尖,已见羽锋存着一点血迹。好似眼前这行人干脆,来此必有目的。

譬如那把婓令尺。

虽不知其为何物,她却知不拖或不认,若今羽衣都离去,孤身一人只怕不能活在荒野之久。

“姐姐可是要它做甚?”她只能认,含笑那双眼,周旋在这片白羽之中。

那声话棱模两可,叫当面的女子冷了眼,低下头与她对视,指尖划过露出的骨肉。

“它在哪?”

那截力与话很轻,沾着血,牵连了丝缕的肉,疼得年燕衣掉出一滴泪。

可是女孩还在笑,偏歪了头,像抛出那些骨问她们:“姐姐想要?”

“它在哪?”相同的话,那道力在不知觉加重。

年燕衣吸了口浊气,忍得指尖扣压掌心,留存月牙都叠成又笑又哭一张脸。

“姐姐——”

“她不知婓令尺,回来罢。”

两人僵持之下,遥遥又追来了一道声,一车白影。

随着那厢行迹方落,羽衣从容调转了头首,皆是引身作礼,女孩不由松了口气。

“叫什么名,可有习武?”她听见温柔声又说,看着素舆攀坐了一道虚影。重裙跌落遮着双靴,却露那面折光的铜镜。

叮铃。

乌珠盼过流光时,她也听一声欢,像是缀尾的铃儿摇摇跌入心尖。

虽不见模样如何,那节清音来得快,令年燕衣睁大了眼,喏喏呼了声仙人。

“我唤燕衣,名上年姓。燕为悲秋燕,衣是翠人衣。”

她兀自答应半句之多,推开身前重围,小指提着裙走动。虽是乏力磕绊了路,血滴成花,一步步仍是来到素舆前。

轻纱荡下柔,散散晃光,仔细看去还见一列银珠子。

年燕衣留过目光,如是心思篇转,绕走旁边的人影,像之前跪在地上,“我能侍奉大人……这两位姐姐都叫什么?”

她闷着嗓并不轻,而座旁的两人还是低首无声。

“我能侍奉大人……这两位姐姐都叫什么?”女孩耐心再问了声,这回探头是向素舆之间。

此举初时已有冒犯,何况素不相识。那双手拨着镜面,背后人不露脸,却从帘帐笑出愉悦。

“日后有缘同住,与她道来罢。”

如同召令下,两旁的女子一并行礼,左边说:“奴为东织。”

“奴为西纺。”右边人与她一般模样,遮拦双眼,宽袖叠边挡住一双手。

两人隔在素舆的左右,这时抬高头,仿佛从静止活过来,端着身正对年燕衣。

“两位姐姐见好了。”

女孩眨动眼,挪走几步。那道目光不敢仔细几眼,又瞧回了帘后之人,“大人可有贵名?”

“我名李衫鹤。”

彼时风沙愈起,正坐的人忽而偏身,耳边听着声。虚影抵住额首,靠回在素舆背上。

“时候赶急,还有想问的吗?”

传话说得不平不淡,年燕衣想是劳顿在身,却难抵心中震着回铃,也悄悄低了声:“大人可是有铃?”

“铃?”

舟车追得几日几夜,李衫鹤确有倦怠。而今靠身不起,半阖眼下片影,心里不愿多出一言。

可是她也兴起之快,循着话头,提绕了系镜的红绸带,“你所问的……可是这只铃?”

指尖牵力击声,叮铃铃来得也快,欢欢唱在耳。

“大人还有铃吗?”

年燕衣摇了头,纠葛皱在眉间,直说认得铃的音。虽是照面听过一回声,却记其中的曼字快妙。

“哦?这般耳力,还识我门音律。”垂下的帘荡起,李衫鹤忽然冷下声,威压从四面叩住众人。

身后那片白羽都跪在地,她人沉默在惧。唯独年燕衣轻轻嗯了一声,袒骨响出字。

“它说人求生死,其死也生。”

字字之短,帘后的影却已端坐而起。朦胧遮了目光明灭,只见指尖拂过镜面,一点划出相熟的音。

“如此呢?”她问。

温柔的声扫去困倦,那道叮铃也入耳,年燕衣闭着眼,轻慢捻回了话:“它说万物归天地,独人无还路。”

敞明的话不躲不藏,身后白羽都扶起头。她们眼里的女孩尚小,不懂天地自然,骨也是碎裂的。

可她如是说走尸客的门令。

“乖孩子。”李衫鹤忽而一笑,轻轻的,慢慢落垂那片羽在女孩的发顶。

素舆的影也荡下身,剖露了镜里的银铃。

“婓令尺见真,书记罪中人……”风沙还在呜咽众生,她与镜中人皆是笑,一手攥取了红绸连串的铃。

“看来这一趟不全白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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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江湖不可说
连载中知春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