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
这一拜跪了身,折半骨,尚且恩重如山。这一去不论生,其所死,瓮盘也落下了棋。
而一拜或一去,前尘皆与金沙散入风梢里。
女孩收紧腕掌的力,伤骨还疼在过去,泪眼却不再留树后的荒坟。她晃过天地之大,裹着羽衣,混入了一片白绒绒。
那身长羽轻盈似风、柔柔如水,垂搭在肩头,或是翩翩成鸟儿大张的飞翅,携人一步一摇脱出泥泞。
可它又非是羽翅,而是牵丝万缕的金线交纵、密密织缎,缝合层叠束住了白羽。
年燕衣是,如鸟归巢的走尸客也是。
“我们所在云阙之地,此处名玲珑楼……”领路的人比她小几岁,个头也是矮小,娓娓道来都是门宗外事。
那对乌珠晃过身后,踩得一地吱吱呀呀。或是明火比身还重,提灯也走得蹒跚。
年燕衣看去一眼,虽不习武,仍是知道靴下踩不满力。
可是对方的脚步虚浮,只手却稳当。除了沾人命血,还牢牢把握了长柄的烛灯,好似此处人来人往都善一盏灯。
因为云阙不出天日。
楼中高楼,它困在界中绝境,四处黑黝又冷。经年的风湿答答黏在步履下,直到两人一豆火照亮了门前。
“你叫什么?”环上的钥匙刻了字,领路小孩挑过银色,嘴边也细数着字。
“十六,十七……十八。”
数来足有几十把,年燕衣听得仔细,也见管物通体乌漆,仿佛人一般没有像样的名。
怪哉,可又像这里的人不问来去。
她的心思缓缓,再被伤痛磨得钝慢,开口挤出真心就说:“我……”
一字尚且不落地,门前先落斑斓的蝶。
风来无声,它劫住所有的声息,拢着衣裳化为人,明晃而来的眼亦为一人。
管物叮当一下撞回扣环,门前的小孩停住步。年燕衣嘴边的话也收回,随着靴履站在影里。
“你叫甚么?”
那声问又钻进了两扇听户,尽头的窗坐一人抓住影。而门前的人偏头,明暗之间露出一张熟面。
“主人赐名,不可忘废。”东织说着话,蒙住的眼正朝向黑暗里。
风还在呜咽,倒影留光晃着点点斑驳,那盏烛灯搁在石地上,同行并无一人。
潮冷扑面,好似先前人味都散了。
年燕衣呼出一口浊气,拢住指尖,不轻不重抓住羽衣。如是吞下口齿的惊呼,抬露了两只眼。
此夜此楼还是乌沉色,等到环上的钥匙挣响,西纺正回头走。
烛照一只利爪还在袖边,她抢走了那些东西。飘飘几步之间,与姐姐并肩仰起脸。
“主人赐名,不可忘废。”
两人咬着字,拿调跟步伐一轻一重,随手也丢出那两团影。
且听嘻嘻两声笑,弃如杂废的小孩倏然空翻避开墙,两只脚踩住地,从原处跳到了羽衣身后。
“我……”
小手牵扯的力道之大,年燕衣一时怔然,低头在光下看到两张惨白面。
一人帽留红流苏,一人帽留白流苏。它们长相同胞,看似为人模样,指尖还是隔着羽袖透下冰冷。
不人不鬼,先前一瞬的西纺也是如此。
可惜它们到底都不如人心可怖,昨日讲信讲亲,今日就已煮肉。
女孩眨动眸光,抚掌抓过两只小手,温热裹住了锋芒。裙下几步并为一步,慢中缓快挡在了它们身前。
“大人赐名斐书,我名斐书。”她喊得快,却不为急或怯。透亮的光泄下,照得眼珠还是灼灼留彩。
诚意可点金,真切投名状。
东纺挽着双袖叠在身前,先低下头,西纺后与她一起道:“不可忘废,奴退了。”
此话方才一出,楼中的明火万丈。斑斓翅下,再不见黑。
而年燕衣也在此长住下。
云阙只有无日天,她除听楼里的铃动,也听邻者说道——楼里有两道影很怪,它们不爱吃人,却会极了作弄人。
谁也不知怪物叫什么名,名字是贱活,因为还不曾被谁喊过。
怪来照面就问人之名。
“想要讨名字?”年燕衣枕过一双好奇目,指尖拨过小帽尖。流苏上下微动,像是颔首的回应。
她拿药擦好脖上的伤,回头再看它们吞下血珠,排排坐好,一手敲点了最为殷勤的白流苏。
“既然我是斐书……那你就是玉书。”女孩敲过桌面,如是一槌定音,手指又点到红流苏的帽上。
“自古好事成双,你便是喜书!”
玉是祥瑞,喜是呈祥。而万物有灵,何况定字允名,还称人之你我。
两位童子不言人话,却知人话。当即从桌凳跳下来,乌珠仔细看过女孩,恭恭敬敬磕了个头。
这便是认主了。
年燕衣翻过桌上的书页,恰见行字说走仆一生只认一主,而御尸也要行尸所信服。
于此行道,她来时已晚,玲珑楼的走尸客各有辈出。可是她也来时巧,即便楼中佼佼者如甚,两位童子只认她为先者。
而东织与西纺来过,无疑是说李衫鹤的亲传人,从第一面就已定下!
暗里或有纷声瞬起,有心人留心,无心人留刀。目目都看上头的位置,可是那一声最终落别家。
“斐书。”
初见只一身衣,年燕衣从她人冢爬出来,撑伞从云阙的血雨活下,素舆身边就多了一位男子。
那人眉山见善,白衣翩翩似是仙,而他真正是仙。
“斐书见过师父。”无须谁人示意,女孩眨下眼里思绪,挽裙的礼从容,称唤也大方。
“师爹也好。”
分寸一声唤将审视的两人笑住,仙与师父说是个乖孩子。拂袖送出的礼合心意,当场为她脖上重塑了生肌。
那道法是神乎其神,莫说生伤,凡人尽在指尖一弹。
“师爹心善,斐书在此多谢。”年燕衣摸过曾经的痛楚,叩拜在地,目光还向着帘纱之后。
“师父?”
“今日无甚大事,我只想问你,可知年家的一把尺?”并未称是婓令尺,李衫鹤换去字眼,朦胧里看到羽衣再一拜身。
“有是有过,但此物为他们所捡——”
“捡的一把尺?”镜中的人影恍恍,她者从帘后笑出声。两指合拢似捻花,下一刻却是对羽衣念了召诀。
“仙人器灵,也或择主身……你且再看。”
风卷如裙步之乱,太休明令出口,洒洒光降下。有把尺化牵丝一般柔,从腕骨凸出掌心,贴实握在了女孩的手里。
其上银霜纵流一双眼,她转下诧异,看着蝶骨冰冷欲飞,无字亦有三字真。
婓令尺。
婓令为前因,斐书因而获罪。
所传真数不为外人道,木刻之字怕久年**,遭虫蚁蚕食。铁石烙字惧水下涝,锈蚀难留长。
独是刻骨方能记心。
“若怕疼了,如今出去还做人。”行刀的姑姑手腕稳当,张罗招式开出一束铁花。落话不喜也不悲,只如道寻常。
“如何做人?既是到了这一步,出去会被大人舍弃。”
扎堆的小姑娘各顾各,瞧谁也是弱身秀气。每双眼里虽有像样,却知刀具无眼,随刃就难定生死。
“若试错了呢?”她们问。
“错了?”那姑姑遮了半面,咯咯笑如骨动,柔手贴着脸,却是擦染了一袖的血。
“人有命贱,也有高飞。是成是仁,都看各位姑娘了。”
一番话落得无情,年轻的走尸客举步难行,嘴边或有微词。纷攘之下,年燕衣拖着裙尾先上前。
“走尸客的传承为一人,我想一试。”她袒露了骨,递给刀下眼,看它破绽出独一朵血色花苞。
而锋尖仍是不停,只见姑姑轻笑,它就衔齿咬着腕肉,往三寸深处刻下一字。
“婓令尺见真,书记罪中人。”
这人托住刀柄,眼珠一动不动,真言随手一句句落光,慢声近在耳边:“你敢?”
年燕衣眨眨眼,睫帘扇飞几颗汗珠。生疼如何,口齿咬得肉烂,却还是狠狠吐出二字。
“我敢。”
血花就此怒放,相隔又一年分别。她从云阙脱骨飞走,混入东祝见日天,素舆的身旁再无一人。
年燕衣只见过仙一面,仅是知人名李厄枝,有位师弟尚在北地。
他寻亲如此,又随师父的手抛骨入了火海。这人间的害种泱泱之大,照得有人心疼,也让人刺目难掩痛。
而后净心铃出世,使者请第五任的少主去北地。
“若飞兽来到五州,有朝一日是太平。”旧声缓缓落下,回头却不是小孩交面。
年燕衣收住羽衣,看着半空降下雾霜。两位童子守在身边,门后的洛三春也在投望一双眼。
“阿书,它带来了吗?”
“从前我以为没有亲人,哥哥就出现了。”少女听闻只是笑,靴步一动,每步不再有犹豫,如是话里之绝。
“而今我以为有亲人,阿公却去了……今日之日,我也要去。”
她走下梯步,托目的顾盼藏入白茫,任由身陷迷障,声音遥遥也亲切:“此行长远,哥哥与我都要早去早回。”
“一定。”
面具下的眼闭合,黑袍就地转离,一并抢扯了身后的急步。
他斩断了因果,几乎拦住一切束缚。到头还是看着白羽飞空,好像那片蝶飞来,他们都没再见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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